卓然挨个尸体观察记录,一直到了先前他收进来的那具女尸的面前。
他蹲下身,注意观察尸体的低位,还没有出现尸斑,这是正常的,因为现在气候还是很严寒。而每一具尸体尸斑的出现都不会准确。这主要是尸体自身情况影响,比如肥胖以及是否有疾病
卓然在之前已经对尸体进行测量,所以记录下了这一现象。他估计还需要一个时辰,尸斑就会出现。
他站起身,撑着油纸伞正准备离开,忽然他心头一动,又转过身来,盯着尸体。
他发现尸体的右手位置好像有些不对。
一个时辰之前,他埋下尸体的时候,记得好像是将右手腕弯过来了一定弧度,放在右侧的,而左手伸直横着平放,而现在弯曲的右手弯曲的幅度已经变得很小,近乎于伸直放在了身体的右侧。——尸体竟然把手臂往前挪了少许。怎么可能?难道有外人进入挪动过尸体?
卓然马上撑着纸伞四处张望,后花园里静悄悄的,除了沙沙的雨声。
之前老太爷已经作为家法,规定了后花园整个交给卓然,用来安置他的大型器械,家里的任何人都严禁进入后花园,谁敢违反,老太爷会亲自拿着他的拐杖打断他的腿,这一点已经三令五申,作为家法让每个人都知道。
按理说家里的人是不可能进来的。而且就算进了家里的人进来,看见地上的尸体,也会吓坏的,一般来说,肯定会报告卓老太爷,而卓老太爷会立刻找卓然进行询问,以核实这件事。毕竟自家后花园发现尸体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但是到如今几个月过去了,卓老太爷从来没有问过卓然这方面的事,甚至连异样的表情都未曾有过,足以证明没有人发现后花园是尸体农场,摆放有尸体的这个事实。
会不会是外人潜入呢?有这种可能,但是卓然注意看了这具尸体摆放的位置,是一片平坦的平地,一半被埋在了泥土中,地面那草稀稀松松的,尤其是尸体周围,是裸露的土层,并没有多少植物,如果有外人潜入到尸体身边挪动手臂的话,应该会在泥土上留下脚印。真正能做到踏雪无痕的,卓然目前还没见到过。
卓然反复查看,并没有找到任何外人的痕迹。
他摸着下巴,望着那静静的躺在雨水中的女尸,思索良久,摇了摇头,看来自己先前记错了,又或者是某种自然的因素导致了尸体形态的改变。——连山川河流都能发生变化,人的身体姿势发生变化也没什么新奇的。于是卓然继续观察着挨个进行记录。
将尸体农场中的所有的尸体都记录一遍之后,卓然离开了农场,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这时雨有些大了,他的鞋子也在满是雨水的草丛中弄湿了,回到住处换了双鞋。小厮郭帅已经点亮了灯,卓然坐在桌前开始看书。
卓然的桌前有一个沙漏,提醒他时间,告诉他什么时候该到尸体农场继续观察尸体的变化。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卓然合上书本,拿着记录本,撑着油纸伞,手里提着一盏风灯出门,前往后花园的尸体农场。卓然的每个闲暇时光都是这样度过,小厮郭帅已经习以为常了,不该他问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随意打听的,卓然没让他去跟着,他也不会随意跟着。
卓然做了一个温度计,这温度计也是让京城那位能工巧匠铁妙手帮忙做的。用来观察气温测量水温以及测量尸体的温度,尸体的温度对于推断死亡时间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卓然手里的风灯在风雨中轻轻摇摆,光线只能照到他脚下很小的一团,除了这一团光亮之外,其他地方都是连绵的黑夜,特别是在雨夜中,四周更是漆黑一团。而沙沙的雨声加上四周各处的尸体,便如同置身坟场中,有一种诡异的宁静。
卓然是不会害怕的,每具尸体的每一处变化他都了然于心,而所有的一切又都是他布置的。
他与尸体打交道这么久,从来不会相信世上存在鬼魂,尽管他很愿意相信有鬼魂的存在,如果是那样,会给死去的人以面对死亡的勇气,至少死了之后还有一丝存在,还能以鬼的形式继续活着,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卓然尸体农场中需要他立即观察的尸体只有很少的几具,都是新近才送来的,当然最新的便是那一具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中年女尸。
不知道为什么,卓然一想到先前女尸手臂的变化,他的心就咯噔一下。难道这世间当真有什么神秘不可知的事情存在?
那具尸体就摆放在不远处的黑暗中,距离卓然应该只有几丈远了,卓然对这后花园的每一寸土地都非常熟悉,他虽然在黑夜中看不见尸体的样子,但是脑海中却有她清晰的姿态,特别是那手臂微微弯曲。
这一次,手臂不会又换回原来的样子吧,这让卓然心里不知怎么的,开始咚咚的跳了起来。
想到这些,脚步也不由得放缓了,但是他最终还是自嘲的笑了笑,加快步伐,往那具尸体走去。
当他手里提着的风灯的那一团微弱的光亮照到了埋放尸体的位置时,卓然一下站住了,整个人僵在了当场。
因为他看见那具尸体竟然坐在了地上,浑身湿漉漉的,两眼无神,死盯着自己,身子摇摇欲坠。
双方就这么直愣愣的相互瞧着,直到那尸体沉重的啪嗒一声,摔在了泥地之上,溅起一片水花。
卓然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将伞柄靠在肩膀上,用脸夹着,然后将记录本塞进了怀里,并拉过衣服遮挡住,免得被雨水弄湿了。重新用手撑着雨伞,上前两步,来到那女尸身边,蹲下身,将风灯放在湿漉漉的地上,伸手摸了摸女尸的脖颈处,居然能够摸到轻微的脉搏的跳动。
这具尸体被送来的时候,卓然曾经对尸体进行过检查,的确没有了呼吸心跳,瞳孔也已经散大了,没想到这尸体居然会死而复生。
卓然只是从书本上和影视剧里看见过假死的记载,他自己却从来没有遇到过死而复生的真实事例,这是第一次,不由得让他心怦怦乱跳起来,心中暗自侥幸,这之前没有对尸体进行解剖,不然可就活活断送一个人的性命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当时对尸体进行解剖,只要手术刀切下,还有流动的血液涌出,卓然就会立刻停刀,不会再接着解剖的。因为只要血液还在流动,那就说明心脏仍然可能在跳动,只是跳动的非常的微弱,微弱到人的手指都无法感受的程度。如果是那样的话,或许他还会尽早发现这个妇人没有死去。
当然,他也庆幸自己只是将尸体的腿部埋在了泥土中,而不是将上半身,不然的话这假死的妇人只怕就会被自己活埋了。
卓然的心里乱七八糟想着,手上可没有停止动作,卓然用手掐着妇人的人中。急声呼唤着:“大婶,大婶,你醒醒,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我是本县县尉卓然,我不是坏人,你放心。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听得到就睁开眼。”
随着卓然的呼叫,那妇人竟然真的缓缓睁开了眼睛,瞧向卓然,随后两眼一翻,又昏死了过去。
卓然立刻将伞先放在地上,然后打横将了湿漉漉的妇人抱在怀里,然后抓起了地上的灯笼,抱着妇人快步往院子外走去。
出了院门,他还是很小心的先把妇人放在地上,然后把院门拉上,重新上了锁。——这个秘密,任何时候都不能够泄露出去。
他把院门关好,抱着这妇人往自己小院快走。这妇人很轻,抱在怀里就像个孩子似的,主要是她太过瘦弱,卓然都几乎感觉不到妇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任何热量。不过他也没有感觉到,人死之后尸体出现的尸僵。
他是用脚踢开院门的,郭帅听到响动,从屋里出来,看见卓然湿漉漉的在雨中,抱着一个瘦小的妇人快步进来,吓了一跳。赶紧冲进雨中,过来要帮忙,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做,卓然说道:“把厢房的门打开,灯笼点上。”
这妇人全身都湿了,不可能把她放到自己床上去,好在他院子有厢房,厢房里有铺好被褥的床铺,是用来接待至亲好友来访的。卓然径直将她抱进厢房,放在了床上。郭帅站在那搓着手,一时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卓然对他说道:“你赶紧去找个郎中来,但是不要告诉家人,只把大嫂叫来就行了。”
郭帅赶紧答应,飞奔着跑出去了。
很快卓然的大嫂便来了,看见这妇人也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卓然随口说道:“我在后院墙外的街边发现了她,她好像病得很重,我就把她抱回来了,已经叫人去请郎中去了。”
大嫂想说,这街上病了的流浪乞讨的人到处都是,要去救的话那能救得了这么多。可是三叔已经把人抱回来了,自己总不可能说这种话去埋怨他。她也是个心地善良之人,只是卓家不宽裕,要想帮别人那是有心无力的,所以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只是哦了一声说道:“我去拿件干净的衣裳来给她换上。”
说罢快步出去了,很快拿来了一套自己的干净的衣裙。卓然退到屋外,让他大嫂在屋里给那妇人换衣服。
卓然站在廊下,忽然听到屋里传来大嫂一声惊呼,卓然吃了一惊,但是后面并没有听到其他异常的响动,便没有冲进去,而是大声问道:“怎么了,大嫂?”
屋里传来大嫂的声音:“等一会跟你说。”
过了片刻,房门拉开,大嫂出来后回头瞧了一眼已经擦干头换好了衣裙躺在床上,盖着被子的紧闭双眼的妇人。把房门拉上,低声对卓然说道:“他三叔,这妇人到底从何而来?”
卓然愣了一下,忙问:“怎么了?”
“刚才我给她换衣服的时候,发现她周身都是伤痕,新的旧的到处都是鞭笞的痕迹。还有用烙铁,还有烫伤烧伤,很是吓人。包括她胸前的……,反正折磨她的人就不是人!”
卓然沉默了,这妇人送来的时候,卓然只是检查她死了没有,并没有脱开衣衫查看身体,而她脸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所以卓然并不知道大嫂所说的这些情况。
难道这是一个饱受家庭暴力的可怜女子,逃出了家门无家可归,沿街乞讨以至于病倒在街上假死过去了吗?
卓然说道:“她身上有没有什么可以证明她身份的东西,比如说书信之类的?”
大嫂摇摇头说:“什么都没有,她的衣服没有口袋,破衣烂衫的。”
卓然迈步走了进去,来到近前,现在妇人依旧昏迷不醒。卓然伸手抓过她的手腕,发现脉搏极其微弱,时断时续,只怕现在也是命悬一线。
卓然反复呼叫,但是这妇人却始终没有醒过来。
便在这时,郭帅带着郎中赶到了屋里,做了简单介绍之后,那郎中坐在床边,抓过手诊脉,又撬开她的腮帮子望舌,摸了摸额头。这才对卓然说道:“她的身体极度虚弱,需要用独参汤来救治。然后喝一些稀粥,现在药没有用,只有用老山参增强她体内的正气之后,才有可能对她进行医治。”
卓然一听这话有些傻眼,跟大嫂相互看了一眼,大嫂也有些尴尬的瞧着那郎中说道:“老山参?”
“是,老朽这里倒也有一支,先前听这位请我的小哥说了情况,估计会用得着,所以带来了。不过需要五两银子一只,我这可是几十年的老山参,绝对物有所值,而且你要觉得买贵了,随时来找我,包退包换。”
大嫂哼了一声说:“都拿来熬药了,怎么找你换呀?你这话说的跟没说一个样。”
郎中讪讪地笑了笑说:“我就打个比方,我知道是县尉老爷,我就算有心卖高价,也不敢给县尉老爷卖高价呀,您放心,绝对物有所值。”
卓然说道:“大嫂,你赶紧去给老太爷说一声,从账房支五两银子,把这山参买了,马上煎了,救命要紧,钱不重要。”
大嫂当即答应,对那郎中说道:“你赶紧先把老山参给我,我去熬药,等一会儿我禀报了老太爷,取了银子就给你。”
老郎中赶紧答应,笑呵呵的说:“县尉老爷我当然信得过,另外我再给你开个方子,明天上午天亮之后,你们就可以去照方抓药,给她服用,慢慢调理了。到明天上午之前,除了独参汤,其他都不要喝。到明天上午,就可以给她喂一些肉汤稀饭什么的,记住了吗?”
大嫂忙答应了,从他手里接过了那次老山参,快步出门熬药去了。
老郎中提笔写了一个方子,递给了郭帅。这时负责全家管账的大伯母来了,头发有些散乱,显然已经睡下了,又被大嫂叫起来的。说了情况,所以着急的过来看看究竟怎么回事,这会子听到卓然说了之后,又看了那妇人说道:“三叔说要救,那咱们就救吧,虽然五两银子对咱们家可不是小数,但是能够救一条性命也是积德行善的事,更何况是咱三叔做的决定呢。”
大伯母连续两次提到是卓然做的决定,当然是因为卓然是整个家的主要经济来源,可谓家里的顶梁柱,他的话当然大伯母也不敢反对。虽然家里这段时间经济相对稍好些,可是一下子出五两银子,还是着实让着勤俭了半生的大伯母很感到肉痛,却也没办法。
卓然歉意的笑了笑,如果这妇人只是倒在街上,或许他有心无力,但是这女人是自己把她当作尸体来观察,放在尸体农场的,发现她死而复生,卓然就觉得自己应该有义务救她。虽然家里经济紧张,却也还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
那郎中拿了五两银子,叮嘱了注意事项之后便出门走了。而这时,独参汤也熬好了,卓然的大嫂和大伯母帮忙,一个拖着她靠在自己怀里,另一个用汤勺慢慢地喂她,卓然坐在旁边静静的等着。
一碗独参汤喂了下去,这妇人虽然是在昏迷中,却还知道吞咽,下意识的将喂到嘴里的参汤都吞进了肚里。
只过了一会儿,卓然再检查她的脉相,便发现果然比先前要强一些了,心想,这还真是对症,看来这郎中倒有两把刷子。
大伯母对卓然说:“你回去睡吧,我跟你大嫂在这看着就行了,放心,我看她这样,应该没有什么大碍,独参汤要慢慢服,一下不能喝太多。隔个小半个时辰再喂,慢慢调理,有什么事情,我们会叫你的,反正都在一个院子里。”
大嫂也这么对卓然说,卓然便答应了,叮嘱大伯母,只要这妇人苏醒了能说话,就马上来叫自己,卓然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卓然回到屋中躺下之后,一直想的是大嫂刚才所说的话,这妇人身上有明显被施暴的痕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必须查个明白。
卓然心中有些愧疚,自己把人家当成尸体摆在后花园,差点没了命。怎么也该有个交代,如果她有什么冤屈,自己得想办法帮她伸张正义,也算是对她的一份弥补。
第二天早上,卓然早早的便起来了,来到了厢房,敲了敲门,大嫂出来应门,告诉他说妇人还没醒过来,只不过脉搏摸着比以前更有力些了,呼吸也能够明显感觉到了,应该还需要调养些时候才会彻底苏醒。
卓然便拿着记录本,照常到后花园去记录尸体的变化。这是每天固定的工作,不能中断,否则数据就会有缺陷。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到黎明时分已经停了,但是地上却还是湿漉漉的。
卓然打开后花园的大门进到园中,他先来到了那妇人先前所在的位置,想看看有没有别的什么发现。
虽然他知道不可能有,因为那妇人是他放在这儿的,而这之前,妇人身上仵作已经搜索过,没有什么遗物的。若是有遗物,仵作一定会告诉卓然,
果然,卓然仔细查验了那妇人躺的位置,没有什么其他的痕迹,一夜的雨水,即便是有什么外人侵入的痕迹,这一夜的雨水也早已将它冲刷干净了。
卓然呆呆地望着地上的小坑,心中有些被生命的顽强所震撼,因为他昨天晚上接收这妇人的尸体的时候,经过了准确的勘验,确定这妇人已经死亡,可是几个时辰之后,妇人却死而复生。生命的奇迹就在自己眼前出现,卓然不由惊叹,不过既然自己能够从现代社会穿越来到一千多年前的宋朝,还有什么生命的奇迹不能发生呢。
卓然记录完所有的尸体现象之后回到屋里,妇人毕竟没有醒来,大伯母已经按照头天郎中交代的开始让厨房给准备稀粥和肉汤来给这妇人服用。郭帅也去按照郎中留下的药方抓了药回来交给厨房,准备煎药了。
卓然准备去上衙,他已经叮嘱了大嫂,这妇人只要醒来,就马上叫人来通知自己。走之前卓然叮嘱他们,先不要告诉其他人,尤其是老太爷,免得这些人来,打扰了这妇人的静养。
不过卓然在衙门呆了一上午,家人并没有来告诉他妇人苏醒的消息。
一直到中午散衙,卓然回到住处来到厢房,大婶才告诉他,妇人其实已经苏醒了,只是很快又重新睡着了。她们呼唤她,她也没有理睬,所以就没有去叫卓然。
卓然进了屋子来到床边,妇人依旧昏迷不醒。
他坐在床边对妇人道:“这位大婶,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听到我说话,我是本县县尉卓然。我发现你昏倒在后花园,我们的宅院外面的围墙外,所以把你救回来了。你放心,在这里很安全。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让人惊讶的是,这妇人竟然真的缓缓睁开了眼睛,先是注视前方,然后视线才缓缓的移动到了卓然的脸上,望着他,过了片刻,眼中竟然噙满了泪水。
大婶赶紧拿了一方手帕替她擦拭,柔声宽慰她说:“我们家三叔是衙门的主簿兼县尉,你有什么委屈尽管跟我们三叔说,他一定会替你做主的。”
那妇人吸了吸鼻子,缓缓摇头,轻轻蠕动嘴唇,声音很微弱,但勉强能听清楚,她说道:“谢谢,谢谢老爷,谢谢你们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我病倒了,好久没饭吃,饿了才昏倒的,并没有什么事,让你们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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