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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 37 章(1 / 1)

保时捷靠边熄火,隔小区两条街,斑驳树影照在沧桑的水泥路上,有相似的景色。瞿燕庭瞧一眼窗外,问:“这是哪?”

司机大哥回头:“片场,今天在这儿拍。”

瞿燕庭心一软答应了陆文来盯戏,没关注拍摄通告。下车,登五六阶,入口和普通店面差不多,边上竖着窄窄的牌子,字迹已经模糊。

这是一个小菜市场,年头久,蔬果肉蛋副食品,拥挤繁杂但五脏俱全。瞿燕庭走进去,混合的声音和气味扑面而来。

a组在第二列尽头处,正准备。

瞿燕庭经过一个个摊位,鞋跟踩在水洗过的格纹砖上,吱吱响,越接近尽头,步子越慢,他闻见一股浓浓的鱼腥味。

“燕庭!”任树看见他,大步迎过来,“这地方寒碜,你怎么来了!”

瞿燕庭没表明原因,说:“我明天上午的航班,还没告诉你。”

“你不早说,我就怕你这样!”任树急得撸一把头发茬,“我调场次,晚上我给你送行,明早我送你去机场。”

瞿燕庭摇摇头:“你该干吗就干吗,忙你的。”

言语间,瞿燕庭越过任树的肩膀扫向人群,最外圈是干杂活儿的,里面依次是摄影组,照明师,一身红的化妆老师踮着脚,在给男主角补妆。

粉扑拍在脸上,软软的,陆文的目光也一并柔和,瞿燕庭一出现他就看见了,没移开视线。

昨晚不经大脑地发那样一条消息,没想到瞿燕庭会答应,今早一翻拍摄通告,陆文把肠子都悔青了。

剧组租的鱼摊,今天拍摄叶杉卖鱼杀鱼的戏份。

补完妆,陆文穿过人群,他觉得抱歉,瞿燕庭不碰鱼虾,待在这儿是活受罪。可瞿燕庭是为他来的,他又禁不住雀跃。

手摸进兜里,陆文停在瞿燕庭面前,同时掏出一盒薄荷糖,自己倒两粒,余下整盒全塞给对方:“瞿老师,这儿不好闻,你含颗糖压一压。”

瞿燕庭接住:“你是不是故意的?”

“真不是。”陆文解释,“昨晚发生那些,我哪还记得要拍啥啊。我就是想,想让你来……”

薄荷糖在舌尖微融,凉如含冰,瞿燕庭张一点口倒吸气。他说话算数,尽管环境不好,他也会盯完这一场戏。

陆文问:“什么时候走?”

“明天上午。”瞿燕庭回答。

陆文不要含糊的:“具体几点钟?”

瞿燕庭不傻,问清楚时间无非是要送机,人多,他低声拒绝道:“小风会送我到机场。”

陆文没再多说,用力抿住嘴,嘴角都要挤压出一个小酒坑来。瞿燕庭见识过这副可怜样,杀伤力一般人抵不住,他眼不见心不软,把脸撇开。

“……”陆文难受道,“你都不稀得瞅我了?”

余光轻抛,瞿燕庭说:“人高马大跟个柱子似的,少卖萌。”

陆文不承认:“我这是真情流露。”

“你对我流露什么?”瞿燕庭抬起手,把陆文的领子抻平,在那张宽直的肩膀上拍了拍,“对你宝贝儿女朋友流露去。”

“我——”

陆文刚开个头,场记催人就位。

鱼摊围成四方一圈,三面桌,旁边挨着卖海带虾米的,桌上晾着新鲜的鱼虾,桌前的长方形大盆里是游动的活鱼。

陆文绕进去,垂手坐下,小破椅子嘎吱响。他从未亲自买过菜,今天是第一次踏足菜市场。

为了演好这场戏,陆文提前两小时到,观察摊贩的表情、动作和待人接物的方式,再揉入叶杉自身的特点,稍作调整。

说实话,陆文蹭到哪都膈应。但一开机,他不管不顾了,抄起抹布擦桌子,摆好电子秤,磨菜刀,熟练地捻开一把塑料袋。

瞿燕庭陷在帆布折叠椅中,专注地盯戏,陆文忙活的这一套细节活灵活现,他嚼一粒薄荷糖,欣慰地勾了勾嘴角。

一位阿姨停在摊位前,挑了两条鱼,叶杉捞起来,肥美的活鱼蹦得很欢,从案板上一下子蹦回了水里。

段猛离近摄像,被溅了一脸水:“小陆,哥爱你,悠着点。”

陆文忐忑地拍第二条,把鱼捞在案板上,鱼头和鱼尾疯狂弹动,他用双手拼命按住,台词都忘了说。

好不容易拍完这组镜头,该杀鱼了,陆文一手按着鱼,一手握着刀,镜头向他推近,他“哐”地一下,把鱼尾巴斩断了。

瞿燕庭:“……”

陆文进组前跟保姆学,没学会,把手划一道口子,等养好直接来重庆了,他讪讪地说:“导演,我不会杀鱼。”

任树犯难,鱼摊老板是重庆本地人,心很大,交接完就回家睡觉了,他环顾一圈:“我也不会,谁会收拾鱼,教教他。”

剧组这帮人术业有专攻,没人擅长这个,有一两个会的,也只是手忙脚乱的业余水平。陆文不免焦灼,这是瞿燕庭临走盯他的最后一场戏,他必须要演好。

重新捞了一条鱼,陆文左手按住鱼头,右手拿刀刮鳞,双臂肌肉绷得紧紧的。突然,鱼尾猛地掀起来,刀刃划偏从左手手背上擦过。

周围好几个人惊呼,任树喊住他:“小陆!别逞能!”

橡胶手套破了,陆文摘下来,好歹手没受伤。现场乱中有静,都在发愁接下来该怎么办。

瞿燕庭在手心一股脑倒了七八粒薄荷糖,全丢嘴里,脸颊微微鼓起来,他起身,脱掉外套,在一水儿诧异的目光中挽袖走去。

陆文讷讷地:“瞿老师……”

“闪开。”瞿燕庭绕进去。

浓郁的腥气直往鼻孔里钻,瞿燕庭屏住呼吸,手套坏了,便赤手接过刀。

他将蹦飞的鱼抓回来,那东西还要逃,刀把在掌心轻掂一圈,薄刃翻上,手起刀落,他拿刀背在鱼头上狠狠一砸!

所有人看直了眼,难以置信瞿燕庭会干这个。

这方空间容纳两名成年人略显逼仄,陆文挨在一旁,侧着身,不可避免地碰到瞿燕庭的肩膀。他是个例外,不吃惊,也不钦佩,心尖像被揪了一下。

这双纤韧白净的腕子,握笔打字的手指,曾经都做过什么?是否在青葱的年纪牺牲一整个周末,从早忙到完,沾染满身的鱼腥?

陆文不得而知,不敢去猜。

羊绒衫的袖子很宽松,从肘部滑下来,瞿燕庭在腰间蹭了一下,三两次后耐性耗光,用胳膊肘捅陆文的肚子。

“长点眼力见儿。”他说,“帮我撸上来。”

陆文单手圈住瞿燕庭的手腕,虚握着往上推,将细腻的衣袖堆回肘弯,袖口犯潮,已经不可避免地溅湿了。

瞿燕庭教他:“先敲鱼头,让它老实不动,就好杀了。”

刀尖直指鳃口,从缝隙中切入,将鳃片切开用刀尖一勾,同时给鱼翻个身,勾出鳃的一边贴住案板,“喀”地剁下来。

瞿燕庭处理完鱼鳃,刀刃垂直向下:“刮鳞这样拿刀,顺着鱼鳞纹路一排排刮,乱刮一气弄不干净。”

陆文听得认真:“我知道了。”

刮完鳞,瞿燕庭剖开鱼肚处理内脏,怕陆文记不住,收拾完又捞了一条,直到把陆文教会。结束时,瞿燕庭随手一楔,将下刀尖扎在了木头案板上。

陆文递纸巾:“谢谢瞿老师。”

掌心染得滑溜溜的,虎口被鱼鳍磨红,瞿燕庭一边擦手一边道:“不熟练就多拍几条,别切到手,刚才吓死人了。”

背后继续拍摄,瞿燕庭绕出来,团着一把纸巾往外走,他停在菜市场门前的台阶上,大口呼吸干净新鲜的空气。

胸腔有股滋味儿朝上顶,瞿燕庭颇觉反胃,想找什么东西压一压,旁边有小卖部,他买了包烟,坐在台阶旁的石墩上点燃一支。

第一次抽,少年期曾好奇过尼古丁的味道,奈何太拮据,填饱肚子都是一大难题。瞿燕庭遥遥回忆着,吞吐乳白的烟雾。

在今日之前,他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杀鱼了,以为时隔多年会丧失这项技能。想不到那一串动作仿佛刻在骨子里,根本不容易抹掉。

没注意过去多久,拍完了,陆文走出来,未迈出门脸时就看见瞿燕庭。名牌大衣半敞,一抹好身段,在萧索的初冬呼出一缕温度微热的白烟。

“怎么还抽上了。”陆文操着熟稔的语气。

瞿燕庭问:“酷吗?”

初次抽烟的少年才在意酷不酷,恨不得学电影里的周润发,风水轮流转,陆文终于有机会笑瞿燕庭幼稚。

一位老婆婆在台阶上摆摊儿卖花,两只竹匾,里面搁着白色的黄桷兰,有成捧的,有用线穿好的。半晌无人光顾,陆文便买了一串。

他拿给瞿燕庭:“瞿老师,送你。”

先是酒店壁瓶牵的康乃馨,又是几块钱一串的黄桷兰,瞿燕庭评价:“你倒是不挑。”

“不懂了吧。”陆文有理有据地说,“我不能送你太贵太好的,显得我巴结你,不真诚,毕竟你是——”

瞿燕庭插嘴:“有资格潜你的人。”

陆文一赧,不堪回首又何必再提,他把瞿燕庭指间的烟蒂掐了,将花串子套上瞿燕庭的手腕,说:“就当……临别小礼物。”

瞿燕庭笑问:“这质量能坚持到我去机场吗?”

“看你上不上心呗。”陆文碰到对方的袖口,“都湿了,先回剧组换一件吧。”

他们没坐车,穿小巷抄近路回到小区,瞿燕庭进编剧休息室,直奔洗手间洗手。

陆文上二楼化妆间,先卸妆,早晨带来两套备用衣服,他换上一身,拿一件衬衫下楼,敲开101的门。

瞿燕庭在卧室,立在床边叠一条小毯子,余光识别陆文的轮廓,说:“毯子我就不拿走了,搁在这儿,谁愿意盖就盖吧。”

“好。”

“冰箱的零食饮料没吃完,给大伙儿分一分。”

“知道了。”

“有两盒牛奶,你喝了吧,盒饭经常是辣的。”

“嗯。”

在这副交代事项的口吻里,陆文切实体会到瞿燕庭要走了。他打起精神,把相处的最后一天也安排妥当,递上衬衫:“瞿老师,先凑合穿我的吧。”

毛衣袖口湿冷难闻,瞿燕庭没有推脱,接过来,似是感慨地说:“不知不觉穿你好几次衣服,晚上回酒店还你。”

陆文无所谓:“不还也没关系。”

“那怎么行。”瞿燕庭道,“本来就昧了你一件毛衣,今天又送了花,再来一件衬衫,你这临别赠礼够丰富的。”

“这是礼物套装。”人家都要走了,陆文不想藏着掖着,“主要是我的心意,东西只是小样。”

没拉窗帘,也没开灯,卧室光线黯淡,瞿燕庭背过身,掀起羊绒衫脱下来,微微蹭乱了脑后的头发。

陆文眼前晃着洁白的背,很薄,微凸的脊骨从腰间蜿蜒至后心,连接两片扇翅状肩胛,犹如在背后镌刻着一只若隐若现的蝴蝶风筝。

瞿燕庭穿上衬衫,宽大了些,袖口覆盖在手背上。陆文靠近来,从兜里掏出一对袖口针,当初为了配这件衬衫订做的,帮瞿燕庭挽起一折固定住。

陆文低着头,闻见布料上淡淡的薰衣草味,沾染于酒店衣帽间的藤条扩香。

他吸吸鼻子,嗅了嗅。

瞿燕庭敏感地察觉,抬起的手蜷缩成拳,猛然而用力地抽了回来。叮当一声,没别好的袖口针落在地板上。

陆文吓了一跳:“怎么了?有没有扎着?”

瞿燕庭防备而疏离:“你闻什么?”

“没什么,”陆文有些蒙,“有点气味……”

瞿燕庭眼色惊慌,推开他,大步冲出了卧室。

陆文反应两秒,追出去,听见哗哗的水声。

踱到洗手间门口,陆文怔住。

水龙头拧到最大,瞿燕庭弯着腰不停地搓洗双手,指甲刮过皮肤留下一道道痕迹,水珠溅在镜子上,手背逐渐一片通红。

他魔怔了,魇住了,被旧忆织成的网攫缚脆弱的神经。

瞿燕庭始终在忍耐,那个菜市场,促狭的鱼摊,摆尾弹动的活鱼,他寒酸狼狈的青春年华,被腥气包裹蚕食的一双双袖口。

他耗光力气扮作一堵坚不可摧的墙壁,此时此刻,他败了,不过是一面透出裂纹的玻璃,轻轻触碰,表里尽碎,一如当年被欺凌时满地零落的自尊。

水声狂乱,陆文的心脏不可遏制地剧烈收缩。

他冲上去,像捧一束花那样捉住瞿燕庭的手腕,淋漓的冷水往下坠,他把那双手拽向自己,捂在温暖的腹部。

陆文抱住了瞿燕庭,硬生生的,又轻悠悠的。

他不知怎样张口,去问,去哄,该问一句什么,哄一声什么。戏剧与现实重合无数画面,纷乱的线索从他眼前飞过。

陆文想起那间教室,靠窗的角落,他捡起瞿燕庭被风吹落的稿纸。

许久,瞿燕庭埋在他肩上,轻声嗫嚅:“为什么。”

陆文静听,伴着怦怦的心跳。

“我躲在最后的位子无人理会时,”瞿燕庭酸楚地问,“为什么桌前不曾出现一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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