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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醉太平_五(1 / 1)

待日头下山,青田已用过晚饭,正靠在一张贵妃床上保养指甲,就见齐奢跨进了门来:一袭四合如意团云暗地锦袍,神情闲闲散散的,两手里还抱了只小猫。猫儿至多半岁,脸儿、两耳、脚爪、尾尖有淡紫色,尖尖的小脸,短毛,蓝眼睛,一副乖巧模样。

青田被坐在床边小杌上的暮云托着一手,另一手则浸在一只玉碗的热水里,她双眸朝这厢一望,惊异不已,“哟,这小猫儿好可人,哪儿来的?”

齐奢拿极大的手掌在那猫小小的下巴上挠一挠,“漂亮吧?下头人巴结你的,听说你爱猫,特弄了一只来给在御做伴,纯正的暹罗种。”

但闻此言,倒是暮云先笑出来,丢开了修指甲的小剪,又捏起把小毛刷把青田的指甲里里外外地刷拭着,“做伴?怕是那个东西一见就要闹翻天了。”

齐奢只笑着逗弄小猫,一壁在对面的透雕麒麟交椅上落座,“不至于吧?两只猫放在一处小打小闹总是有的,过上几天就好。”

青田也咯咯地笑起来,“你只管试试。在御,在御,快来,你三爷爷给你找了个伴!”

不多久就见在御颠颠地从廊庑下跑进来,似乎很开心的情状。怎知一望见齐奢怀抱中的小暹罗,两眼直放出绿光来,背一拱,嘴里“呼呼”两声,扑过来就撕齐奢的袍襟。

“哎,哎!”齐奢拿脚尖拨了在御两下,在御竟径直跃上了椅子,一把就朝那小猫挠去。小猫也“呜”一声,纵身蹿下地,拔腿便跑。在御紧追不舍,后腿一蹬就扑上去,但听小猫一阵惨叫,满地里乱滚。青田急得把泡在碗里的手提出来,湿淋淋地往那里指着,“你快把那小的抱开!”

齐奢早已两步上前,一把就从在御的爪下抢出小猫。小猫的头、胯已被活活扯脱了两大撮毛,吓得浑身筛糠地往人腋下钻。齐奢把它连连安抚着,冲脚下的在御吼了两句:“干什么,个儿大就欺负人家?像什么样子!”

在御仰着头,也“喵——喔——喵——喔——”地朝齐奢大叫。

他更两眼一瞪,气势汹汹地,“怎么着?给人抓成这样,还说不得你!”

在御呼哧呼哧地喘,把两只前掌的指甲全伸长了在地砖上乱挠,忽地里一拧身,“噌”地就没了。

齐奢又拍了拍小暹罗,朝在御跑开的方向一瞥,“以前还没发现,这臭脾气。”

那一边,暮云把手里的指甲刷在水中涮两涮,又取出一只田螺盒来,“三爷不晓得,我和姑娘却都见惯了的。”

“在御两岁的时候,”青田翘起手,把那些矫正清洁好的指甲细细地看一遍,“我也想再养一只和它玩,就抱了只同它一样的波斯小公猫,谁知在御见了就打,那猫比它壮,反把它挠得满脸花。我看着心疼要去抱它,它死活不让我碰,我一摸就躲。那时候我还和其他人睡大通铺呢,以前在御总在晚上提前躲进我被窝里,等我上床的时候一下蹦出来,常唬得蝶仙她们几个追着它打。自打另一只猫来了以后,我抱它它都不上床,一转身就跳下去,见着那猫就跑开,屋子都不进。我实在没法子,只好把那猫送走了。后来在御再大一点儿又试过几次,每次都一样,哪怕后来去了势,性子没那么强了,也是见了别的猫就打,不管是打得过、打不过,而且只要多出另外一个,它就再不理人了,你一碰就躲,抓都抓不住。我有回狠心,硬是把新来的猫留了三天,在御就三天全睡在地板上,睡得着凉咳嗽都不肯上床,还死活不吃东西,水也不喝一口,一副玩命的样子,如今年纪大了更是个老顽固。就为这个,多可爱、多好看的猫,甭说养,我摸都不敢摸一下,只怕这位瞧见了吃醋。我劝你,若还想过太平日子,只趁早把这小可怜打发走吧。”

这一席话说得齐奢直发笑,“这么邪乎?”

“可不?”青田坠着眼,瞧暮云用翎子管从盒中吸出透明的指甲油与她涂抹着甲面,眼底皆是宠溺的笑意,“你才护着小的,还把在御给训了一顿,你等着吧,它且不会给你好脸色呢。”

果真,接下来不管齐奢再怎么唤,在御头也不抬,就趴在里屋自己的猫垫上,他稍一伸手,它就走去另一头。齐奢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只好唤入使婢,当着在御的面儿送走了小暹罗,“交给孙秀达,让把这身上的伤治治,抱回去吧。

可再瞧在御照旧是一副萎靡不振之态,齐奢想伸臂抱它,它倒一下子变得身手矫捷,蹦开有好远。齐奢蹲在那儿,隔着一段向外间的青田手一摊,“真不理了,你快哄哄。”

暮云自收了修甲的小银盒一笑而去,青田的十指已全被包进绫子甲套里,就那么笑张着十指走来,弯腰一挽便把在御挽进了怀里,娇抱着坐去窗下。齐奢跟过来,又试着想要触一触在御的头,在御牙一龇,“呼”地就拧去一边,千呼万唤终不回头。齐奢求助地望向青田,“完了,怎么办哪?彻底不认我了。”

青田把在御斜抱在一边,脸朝他凑来,耳语了一句。他微惊,“啊?”

她对他点点头,他仍是半信半疑的,“管用?”

青田只低鬟一笑,往在御的脑顶浅浅一吻。

外有明池倒影,残蝉在树阴的光晕中哀唱着。齐奢对住了几丛雪白绒毛,声音亦变得幽幽戚戚:“在御,在御,三爷爷待你纵有千日不好,还有一日好呢。你就这样狠心,我可伤心死了——死了!”说着便一歪,倒去了青田的腿面上。

青田见他当真双目紧瞑、屏住呼吸,心下暗笑不已,却只做悚然心惊之态,拿一手去乱推,“三爷,三爷!”又一厢指着他,憋起了一腔的哭音,“在御你瞧,你不理三爷爷,三爷爷可被你气死了!”

在御扭过脖子来,一眨不眨地向齐奢盯了半晌,陡地就四爪一挣跳下来,围在他头颈旁乱转,又去舔他的手、拱他的肩,跳上他胸口趴在他口鼻处一阵嗅闻,发出“呜呜”的叫唤,叫声越来越焦急凄惨,简直像孩子的哭声一般。

便在此时,齐奢“哈”一声张开眼。他正对着在御的脸,竟见那一对透明的玻璃眼里已流出了泪,不由得愣了。在御也愣了,和他眼对眼望了一刻,毛都奓了。齐奢忙一手将在御捆抱在胸前,另一手捉住它两只前爪,任它乱扭了一阵,只是不放。到后来,在御像是没了力气,也就软在他怀里,可还是万分委屈的样子,满含着眼泪。齐奢一壁又抚又拍,一壁不停好言哄慰着:“在御不生气了、不难过了,三爷向你保证,自今之后待你一心一意,至死靡它。”

青田见他说情话一般温存缱绻,捺不住笑起来,“这下可领教了?”

他皱起鼻子苦笑着点点头,又垂低了脸面蹭一蹭在御扁平的粉色鼻子。在御自后咽里哼哼两声,伸舌回舔他两下。一头狮与一只猫,情恰如初。青田笑得满目柔光,将手心在猫儿背上拢一拢,把下巴搁去到齐奢的肩头,微呈皓齿,“对了,暮云再过几天就要办事儿了,我明儿送她回去,那天也要去送亲,同你说一声。”

“嗯,”他扭脸往她唇上一碰,“去吧,叫孙秀达给你们安排车,我还正要问你呢,她那个——小赵,你见过没有?”

“怎么没有?就在我们旁边的金铺做伙计,和我们都熟得很。”

“人怎么样?”

“人极好的,老实、正直,也聪明,又肯吃苦,就是家在乡下,这里也没有什么人帮衬他,只靠着店里头那点儿微薄薪银,生计不免艰难些。”

“这原没什么,只要人品靠得住。要不这样,我回头叫人替他把那家店盘下来,他做老板,暮云跟着当老板娘就是了。”

青田一下掣直了上身,又惊又喜,“真的?!”

“这有什么?”齐奢平淡一瞥,仿如是理所应当之事,“真心服侍你一场,也该有个好归宿。”

青田再一次笑嘻嘻地前倾而去,向他腮角一啄,“你、真、好。哎呀,还有一件大事儿哪!”

他一手揽猫,一手将她环入了臂怀,“嗯?”

“照花,你知道是哪个吧?”

“嗯。”

“她起初被买来的时候就是遭人拐骗,现在花运当阳,不过是天生丽质,外加资质聪颖罢了。她性子清高,并不贪图生活靡丽,心里终归是瞧不起这行,十万个不愿意的。今儿她求我说,不想再做倌人,情愿进园里来给我当使唤丫头,成不成啊?”

“成啊,怎么不成?我还愁暮云这一走,你身边也没个旧人,这是正好。只是听你说这照花年轻娇气,到底不像暮云那样老练能干,怕服侍你不来。”

“嗐,照花虽娇气些,你们王府里那几个丫头哪个不是千金小姐似

的?照花到底是歌场酒阵上闯过来的人,比她们还强得多呢。再者说,就连暮云我也只把她当妹子罢了,现在要了照花进来,不过在身边递递拿拿的,谁又真叫她上灶烧火去,哪有什么服侍不来?”

“你要这样说,那就随你的便。”

“你同意啦?那么——”

“那么什么?”

“三爷爷,您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齐奢惑然而笑,摇摇头。

一支串珠蝴蝶俏簪在青田的鬓边簌簌一晃,“照花的外号叫‘小魁首’,去年是槐花胡同里卖得最贵的清倌,名登《蕊珠仙榜》,现在单一场酒就得百八十两。你把这么个让院子财源滚滚、日食万钱的活宝贝弄进来当丫头,好歹不得给我妈妈,”她眯缝起眼,把拇指和中指搓两下,“意思意思?”

齐奢也把眼眯起,“段青田,我看就在槐花胡同再开家怀雅堂分号,我亲自给你题块匾,你女承母业当老鸨子,以筹壮志,大展宏图。”

青田蒙住脸大乐,而后,从指缝里露出了闪亮的一双黑眸子,“我知道适才言语唐突、嘴脸可厌,不过确是本着一片好心。我自己跟着你出来,妈妈是一个大子儿没要的,照花现下就算是院子里的活招牌、顶梁柱,我总不能白白地把她要了来。至于照花,她原就是良家女孩,本性也纯善,这才刚开始做生意,还不算泥足深陷,若能出来清清白白地待上两年,日后找个像样的人家,也算是不辜负了她那一番才貌。这一老一小全指望爷的一句话了,行行好,帮帮忙,啊?三爷,三哥,奢……”她拿双臂圈住他,睫毛扫着他的脸。

齐奢的面庞微现异色,“你这一犯爷的名讳,爷就忍不住得收拾你。”他低下了颈子亲吻她,在御早已拿后爪搔了搔耳朵,不屑地甩尾蹦落,骄傲走开。

齐奢触到青田嘴唇的一瞬,就觉整个人都一跌,跌入到云端。在他连青田的手都还没牵过时,就已经知道,这个女人的身体必将带给他全然不同于以往任何女人的感受,但他仍然意想不到,这种不同并不是草鱼、鲫鱼与一尾红白锦鲤的不同,这种不同是飞鸟与鱼,天上人间。当青田的指尖一颗颗解开他衣纽,抚着他赤裸的胸膛,齐奢以为自己会心悸得失去知觉。

她令他在活着的时候就看到了天国降临,身外的漆黑夜空,烟火绚烂。

次夜,书案边。齐奢蓦地里丢开手中的笔,一把扯过了青田摁去条案上。青田面红耳热,却两手一撑,“不行。”

“怎么?”

“铜铸铁打也禁不起一无虚夕,你身子受不了。”

“执政以来,爷只有元旦跟自己的生日一年能歇两天,忧心国事不敢懈怠,夙夜操劳早就惯了,没事儿。”高风亮节一笑,春蚕到死丝方尽。

第三夜,衣架前。青田奋起反抗,一手扒衣杆,一手拽衣领,“不行。”

“怎么?”

“我身子受不了。”

“俗语有云:只有累死的牛,哪有犁坏的地?你这样,纯属装模作样。”汗滴禾下土,深耕细作。

第四夜,青田扳住一架抽屉,趴着拧回脸,体颤气喘,“不行。”

“怎么?”

“‘君子之道,五日一御’,王爷此举难免有失君子之道。”

“后半辈子爷有的是时间当君子,还是趁爷能‘一日五御’之时,我劝你,‘花开堪折直须折’吧。”以身作则,劝君惜取少年时。

第五夜,青田一扯被子,摁去脖子下,“不行。”

“怎么?”

“来了。”

一愣后,便即足智多谋一笑,“正好改走谷——”

“不行!说了一千遍一万遍了!不!行!”

千愁万恨对瞅半晌,齐奢两手夺过被子,翻身盖严,“睡了。”

里床的青田大笑,连扒带拱,“哎,哎,抱——”

“抱什么抱?边儿去。”背对着拿手拨楞一整,归根到底是转身抱牢,笑摁她一个吻。

两人的脚下,在御“咕噜咕噜”两声,盘成一团白球。青田则散漫地,如植物伸出根须,伸出纤细柔美的四肢攀缠住一方坚实的身躯,阖起眼,让一株花落地生根的幸福,在暖洋洋的被中,犹如在暖洋洋的阳光下,拿长长的夜晚晒了又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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