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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剔银灯_九(1 / 1)

事情发生得比预想的还要快,不到三五日,周敦那边就传来了回信。

桃儿回王府后,派人从帘子胡同里偷偷寻来一个专治红毛风的,那人自称有一把金匙,可将毛发从肠子里尽数刮出,许多年老上岸的娈童全拜他妙手回春。于是堂堂王嫔,就在这江湖郎中的面前脱掉了裤子。不迟不早,恰好这时来了一个小太监给王嫔传话,说王爷有十万火急的吩咐,也不顾几个守门丫头的阻拦,戆头戆脑就直接推门进去了,正瞧见王嫔白花花的屁股被一个面貌猥琐的男人捧在手里。小太监吓得掉头就跑了出去,将王嫔秘约奸夫在王殿内私会这一极恶重罪上报了周公公。周公公上报了王爷,王爷当时正在崇定院批折,听后把朱笔往水丞内一掼,“秽不可闻。你去看着办吧。”仅仅一个时辰后,王嫔桃儿和那郎中就被一起丢入了近郊的一处粪池里,桃儿数次挣扎着浮出粪水,求饶、喊冤、恳请面见王爷,她最后清楚的言辞是诅咒段青田那老女人不得好死。而这时,行刑之人举起了捞粪的竹耙摁住了桃儿的头顶,将那一度如明珠鲜露般的美丽脸蛋捅入了深深的粪便里。

桃儿再也没浮起来。

青田听完了整个故事后,只说了一个字:“哦。”

前来回事的小太监油光光一张红脸膛,很灵巧能干的样子。“关系王府的颜面,对外只称王嫔在夜里失足跌入了荷池中溺毙,这件事儿就算了了。”

“代我多谢周公公吧。”

“周公公说多谢娘娘,要不是娘娘叫他日夜派人监视着,不至于这么快就能捉住现行。”

青田嘴角一动,浮现出一点黯淡的笑意,“莺枝——”

赏银是早就备好的,莺枝捧上前,“公公留着喝茶。”

小太监连牙花子都笑出来,“多谢娘娘厚赏。”

青田又是茫然无所顾的一笑,那种笑容足以让一个信使认为自己方才所带来的并不是喜讯,而是大丧的噩耗。

暮云的殡期就在数天后。

辰正响板一敲,起棺,六十四人抬的棺椁在香烛亭、百花亭、引魂轿、功布招……的簇拥下,银山压地一般而去。至西直门外的坟地,冥器纸扎消逝在涨天的烟焰中,一把黄土,掩埋了逝者。

一路上,小赵表情麻木、目光迟滞,始终没有掉一滴泪。

该夜,赵宅突然起火,烈火烧了整整大半夜。就在一片焦土瓦砾的火场中,宅子的主人赵老板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留下了庞大的家产任人争夺,与半生的故事由人传说。

再后来,就到了下雪的时候。

天降瑞雪预兆丰盈,那雪花有些忽大忽小的,飘飘不定,降落在尘世间。

天色初暮,青田正坐在廊下望雪,把手伸进暗色的寂静的虚空,蓦见侍婢琴素自廊外上气不接下气地奔来,“娘娘、娘娘!王、王爷来了……”

青田见到齐奢的第一个感想,是觉得他老了。其实不过隔了短短的三个月,但他一向笔挺的双肩已沉陷内扣,两鬓也已见星星点点的灰白——又或是未化的浮雪?青田来不及看清,就已深深地跪倒,“贱妾参见王爷,王爷万安。”

曾有的岁岁年年里,每当他归来,她给他的都只是个粲然的笑,特别开心时干脆跑上来拿两臂圈住他,不开心了,就把眼皮子一撩、嘴一撇,“我都睡醒了一觉了,你才进门。”当然偶尔她也会装模作样地大礼叩参,他总是笑着一手就将她拽起,更有甚者,直接把她一抄双脚离地地抱进屋。但眼下,他只是从她低微的身体旁行若无事地走开去,扔下不咸不淡的一句:“起来。”

青田起来,转过身,周身都是不自在。

“王爷来了。”

“不欢迎吗?”

“受宠若惊罢了。”她甚至做不到好好地和他对视一眼,但却不能不听着他,他语气中的每一分权力与威严:

“我有话问你,其他人都给我退下,到廊外伺候。”

仆婢们自两边流水一般退开,青田偷眼瞧过去,其中并没有周敦,或者叫做:同谋;而判官业已高坐堂上。青田开始捏手、揪衣带,把身上密纽小袄的纽扣一颗颗整理着,仿佛只为了找些什么能暂时把她和那男人隔开。在整座房间终于变得空荡无人的同时,她在自己的舌尖上找到了一句托辞:“那我自己去给王爷沏茶,王爷少坐。”

连喘息的时间都没留给对方,她抬脚就逃入了里间。青田在厚厚的夹帘后怔立了一刻,才回想起往常齐奢爱喝的那种茶叶放在哪里。她开了柜子翻,却只来回地翻找不到,愈发方寸大乱,只在那方寸间乱拨乱捞。之后,从一堆存装着各色名茶的锡罐、玉罐里,“咣当”一声,掉下来一只小木盒。

令青田感到讶异的是,她早就忘掉了这件东西的存在,却在看到它的一瞬间就完完全全地记起来,仿佛那一幕往事也是直接“咣当”一下子从她心里头掉出来:暮云捧着这只盒,赤忱的面孔

与赤忱的声音,“保你与王爷云雨团圆,恩爱一生。”

青田的手开始冒汗,如同这双手突然自己有了生命,冲上前替她打开了这只盒。盒子里,一对红丝线捆绑着的柳木人偶,与一张黄色道符。

青田猛一下又关上盒盖,做贼一样撇起眼望了望,倒瞧见苦寻不获的那一罐茶叶就摆在她眼皮子前,鬼使神差一样。

她就这么横下了心。

接下来,她动作很麻利地拣了茶叶、倒上滚水、引了烛火将那道符烧成灰、把灰烬混入了新茶。随后她两手攥着那对木偶来到床边,怔望着床上蜀绣鸳鸯戏水的枕与被,她记不清暮云说过是该放在哪儿,正当犹豫不定时,外间已传来了不耐烦的喊声:“人呢?”

“来啦!”青田慌慌张张地把木偶往床里随手一塞,扯平被褥,捧起茶盘回到了堂屋。

屋里头数盏明角宫灯映着齐奢的脸庞,那种惨白的清晰已几近于残酷。青田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望进他的眼,好似在与太阳对峙,自己的眼睛便需细细地眯起,眼角多出了几丝微痕,是撩动人心的媚气,“三爷先吃口茶,要问什么话,有一晚上供你慢慢问个够。”

齐奢的眉头打了结,在他疑忌的目光下,青田窘迫得涨红了脸,羞色直染到眼晕上,就更增楚楚可怜之色,“三爷,自你走后,我一人盖着那床旧被只嫌太冷、却又太大,可我还是舍不得换掉。那上头,有你的味道。”她将嗓音拿捏得如一把烧槽琵琶,如泣如诉,就是石头听了也要为之点头。

果然,齐奢愣了愣,苛刻的神色明显地有所软化。青田将那白瓷茶盅自漆盘中双手托出,似卑微地托起一个崇高的、易碎的心愿,托在自己的眉前。

只要你爱我,只要你还爱我。

血液里兀一阵翻江倒海,她心慌手颤,几滴茶水溅出,泼在了齐奢的裘衣上,一滴滴悬于他袖口狐毛的尖端,摇摇欲坠,无处容身。

齐奢用指尖一拂,就将几点水珠拂落,恢复了冷峭,“人蠢万事难。”

无论如何青田也想不到,终于把她压垮的,就是这五个字。太久了,久到了足有几生几世那么长,她都觉得自己像是一头牲口,他丢下的每一抹侮慢的眼神、每一句轻视的言辞、每一个冷漠的动作……这些琐琐碎碎的沉重,一样又一样,全都要由她来背负。她是每走一步都四蹄打抖的母牛,是瘦骨嶙峋连头都抬不起的老马,在暴风中跋涉,背上的负担一日重似一日。这五个字,就是她能够承载的最后的重量。青田知道,只要再多一个字——半个,她的脊梁骨就会被永永远远地压断。

周围的所有遽然间远去,又好似空前未有地明晰。她看清了,齐奢的鬓角确已早生华发。她看到他端起了茶盅,往嘴边送去。青田不再有任何的迟疑,劈手就夺回茶盅,把她心底里最后的一丝奢望亲手摔去了地下。

“茶水不干净。”她说得非常轻描淡写,但她明白,他不会听不明白。

齐奢的面部变化很小,两眼瞪大了一些,嘴角下垂,但这已是他所能有的最为震惊的表情了。“你向我投毒?”

青田嗅吸了一下鼻尖前的那口气,摇摇头,“暖情药之类的玩意儿。”说完她即刻竖起手挡在脸前,“不劳你开口嘲笑我,即便你再怎么嘲笑,也敌不过我在心里头对自个的嘲笑。”她又缓慢地放下手,一点一滴地、水滴石穿地,看入了齐奢双眼的深处,“够了,王爷,够了。”

齐奢也吸了一口气,大概只有石子大小的一口气,“什么够了?”

“全、都、够、了。”青田素颜似雪,冰天雪地的,直透进她眼神里,“王爷,我要走了。”

“你说什么?”

“你听清了。”

齐奢盯住了她,死盯着,“你再说一遍。”

青田仰首直直地迎向他,一对瞳眸神光四射,“我要走,离开,离开这里,离开你。”

寂静来得是这样突兀,简直活像是有第三个人直走了进来,听得到“嗵嗵”的脚步声。他和她一起聆听着这悍然的寂静,随后他一个人笑起来。

齐奢笑得止不住,边笑边说:“笑话!你把这里当什么地方,把我当什么人?许你说走就走?”

青田跟着笑了,笑得清凉而淡漠,“我要走,不需要得到任何地方、任何人的允许,只有我自己能做我自己的主。明天我就走,不,现在。”

“好啊,你走,”他逐渐收敛了笑容,只余下一脸的轻蔑冷酷,“现在就走,身无分文,我看你能走出多远。”

“我有私蓄、有文玩、有字画、有珠宝……怎会身无分文?”

“别做梦了,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没有我,你什么都没有。想走,那就连身上的这身衣裳也扒下来还我,赤条条地出这个门儿。”

青田对着齐奢望了一会儿,叹一声:“君子相绝不出恶语,何必非弄到如此难堪?”她的叹息中满是惋惜,而后调子就一转,变得

又尖、又冷,满藏着讥嘲,“王爷,您今儿准备来问我什么,我知道,我这就回答您:是,是我做的,是我一手策划王嫔之死,为什么死、怎么死,我全都清清楚楚。不过想来外头的人就一定好奇得紧,正红得发紫的摄政王新宠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溺死在荷花池?要是这时候,王爷的旧爱现身说法,就学那些个女先生,一张弦子一台鼓,往大茶园里的说书台上一坐,细细地与大伙说明,王嫔并非死在荷花池,而是粪窖,以辟谣诼,重正视听,会不会听者如潮?弄不好一炮而红,我就且不妨将所知的内闱秘闻全编成三十六回大书,一天讲一回,一年讲十轮,把我呀、顺妃呀,统统都编排进去,名儿我都想好了,就叫作《三足龟》,取典于《尔雅》‘龟有三足’,好好讲讲当今举国至尊的叔父摄政王是怎么前前后后三次被绿云盖顶,当了个绝世大乌龟!”

语气中的挑衅活活似一根拨火棍,把齐奢的怒火拨起来有丈高。火从他眼睛里、他声音里扑出,使之双目猩红、嗓音嘶沙,“你、你……”

青田就直对着眼前这张令人棱棱可畏的面孔,笑得咯咯有声,“瞧您,还真生气了,同您开玩笑呢。买卖不成仁义在,毕竟也恩恩爱爱这么多年,我哪儿能这么丢您的丑?实在没活路,我只好重操旧业罢了。虽说我年纪大了些,可来头不小,但凡打出‘娘娘下嫁’的招牌,还愁没有瘟生捧场?怕不一呼百诺、要一奉十?我就只管精挑细选,到时候一概丑的、老的全不要,专拣那十八九岁、虎犊子一样的英俊贵公子,洞里迷香、眠花醉月,到底比在这寒窑里坐冷板凳强多了。春心所许之际,便在小伙子耳边将当年王爷您帷薄间的累累战绩一一道来助兴,好替您歌功颂德、传扬威名!”

齐奢气息激荡,嘴唇发白,一侧鼻翼的肌肉不住地上下抽动着,手指直指住青田,却已说不出半个字。

青田轻抬起一手,把他的手从脸前软软地拨开,两眼斜睨过来,眼波流转,“王爷,您要把我扒光了赶出门,您这一身体面尊贵的黄袍可也就穿不住了,我担保在全天下人面前把您扒得个里外精光,连一片破布头都不会给您剩下。”

她面带险恶的笑,咀嚼着这不可一世的男人被狂怒扭曲的面孔,又忽地笑色一凛,声音冷冷地直坠而下:“我今儿晚上会暂住在棋盘街苏州会馆,明天日落之前,你顶好差人把我的那只小钱箱,还有首饰匣、衣裳,连同书房里的金石古董、书画碑帖全给我送来。您若肉痛,念在多年的情分,折现也成,拿八百万两的银票来,少半个子儿都免谈。”青田重新笑起来,似在湖海中扬起一尾风帆饱满、即将远航的船儿,她把脸儿迎着当头照下的明灯对齐奢扬起,“王爷,那么妾身就此告辞,您也多多保重,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她连最后一眼都不曾再望他一望,就回转了身去,纤丽的身影不沾一尘。

“段青田——”

有人在唤她,青田于是定住脚,自她身后传来的声音是一个临终之人才会有的声音,嘶哑、绝望,夹杂着吁吁的挣气声,“你不准走,听见没有?我不准你走——”

青田回过头,她和他之间仅隔着数步,隔着一道浊浪滔天的怒江。她向他笑了,“王爷,唯一能让我留下的,就是您腰间的蒙古刀。”

齐奢往后跌了小半步,一手拄定了身后的寿山石桌面,他用另一手捂住心口,嘴角狰狞,呼吸浊重,“你、你给我站住!段青田,你给我,你敢——”狂乱的视野中,他看见门被打开,那女人头也不回地往门外纷飞的雪中去了,似一只展翅的白鹄。

青田决绝地向前走着,仿佛是整整的一生都被留在了身后,她的爱、恨,她鲜红乱跳的一颗心全都在身后了。然而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会觉得如此轻快。

一只脚已迈过了门槛,这时,她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动静。仿佛是屋里的一切都一件接一件地响起来,唯独那个人不再有任何声响。

她迟疑了一瞬,再一次回目而顾。

那张石桌上的茶盘、桌后条案上的花瓶、香炉、座钟……全被扫落一地,紫檀雕椅也半翻在一边。齐奢硕大的身躯重重地向后倒过去,躺在了地板上,折戟沉沙。

青田愣住了,倒抽了一口气,“王爷?”微凉的雪刺入她喉头,整个人都开始发凉。她将已踏出门的那只脚收回,往里探了一步。“王爷?”她又叫了他一声,然后就向他奔过来。

在乌黑髭须的衬托下,齐奢的脸容惨白得就像刚从雪地里被刨出来,牙关紧咬,双目紧闭,一手还横在胸口上,五指的指端是阴阴的青色。青田去推他,使劲地想要将他唤醒,“三爷?三爷?——奢!”可他只是横躺在这里,没有半点儿反应,活像个死人。

被她留在身后的心现在回来了,狠狠地直向她撞过来,青田觉得胸口像是被自个的心脏撞出个血窟窿。她跪在那儿,用两手一起死死拽住了齐奢的手,哭喊了起来:“太医!来人!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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