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一觉睡清醒后,子归之慢慢想起来,总觉得心里头沉甸甸的。那天夜里楚潇潇似乎说了些什么,可是她太困了,没注意到,眼皮一沉便睡着了。
之后再三问起楚潇潇的时候,她总是会笑着同自个儿撒娇,要给揉揉。
云峰山间的时日如同飞鸟,乍一晃眼,楚潇潇竟在山林之间过了一月有余,白日里除了与众师兄师姐一道扎根基之外,她还伙同大家一起偷鸡摸鱼呢!
别的手艺没见长进,但这抓鸡摸鱼的技术倒是越发娴熟。
每每湿头耷脑回来时,总是会拎起一条肥鱼,冲方遒露出白灿灿的小米牙,灿然一笑。
子宁给她做了一个新的小竹篮,她手艺极巧,那竹篮编得又密又紧,大小也刚刚好,斜背在楚潇潇的腰间,活像是多了一个漂亮好看的小包。起初一见,楚潇潇便喜欢得紧,抱着便不撒手了,夜里还要抱着入眠,半夜里硌得子归想将她连人再篮一起扔出去。
院子里的小池塘间依旧没有多的鱼,楚潇潇带回来的鱼往刀案上一放,手起刀落咔嚓一声,便见那血淋淋的鱼头滴溜溜圆滚滚地翻了出去,只剩半截身子还不死心地在案头上抽摆了两下。
楚潇潇龇着牙回头冲着刚进来准备杀鱼的子归笑。
子归看了一眼滚在自己脚边死不瞑目的鱼,又回头看了一眼还在案头奋力摆尾的残肢,再看了一眼原本看见血腥就躲,如今提着大刀冲着自己笑的楚潇潇,后背顿时冒出一层细汗,脚下一抹油,转身就不见了踪影。
子宁走过来一把抽过楚潇潇手中的刀,轻轻将楚潇潇推至一侧:“先去鳞,这样。”
她每做一步都会细讲给楚潇潇听,后者脚下踮了个小凳子,抻长了脖子去瞧。没懂的、不明白的总是会多问上两句,子宁便会不厌其烦地讲给她听。
子宁缺些什么,楚潇潇也能帮个忙,后厨里的两人来来去去,倒是配合得融洽。
楚潇潇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在子宁手中不断发生改变的鱼,最后抿着唇角指了指锅:“我第一次见小师姐的时候,她吃鱼,让我看着,后来还造谣说我被刺给卡死了。”
子宁一听,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她偏过头去看楚潇潇。楚潇潇也同自己一般,抿着唇,弯着漂亮的眼角,笑成了一弯小小的亮亮的月牙。
夜深时楚潇潇爬上床,日子一久,下腰与压腿早已成了家常便饭,夜夜缠着子归要给按按也成了楚潇潇的日常。
少年人,底子毕竟软,尽管拉抻时依旧疼得捶床直嚎,但时日一久,早已成了习惯。
但今夜楚潇潇没叨念着按按,还是这个月来的头一次。
子归做完功课一回头,便见楚潇潇抱着被子蜷在一角也不吭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熄灯上床后,子归一把就捏住了楚潇潇的腿腕!
楚潇潇反应倒是挺快,脚往回一勾,迅速挣脱了子归的手,而后被子往身上一裹,跟个蚕蛹似地,滚成了一个团。
还是那种自个儿解不开的死团,除非又不要脸地往子归的那个方向再滚一圈。
子归气定神闲一般坐得稳稳当当,从上至下斜睨着楚潇潇,一双下垂的眼里含着似笑非笑的揶揄。
楚潇潇被自己裹傻了,从被子里只露出两只亮晶晶圆溜溜的眼睛,冲着子归眨了眨,长睫微微一颤,装傻卖乖倒是娴熟。
“小师姐。”
她叫小师姐的时候总是带些剪不清理还乱的尾音,将“师姐”二字咬得极软极糯。
每当子归听到这儿时,总也忍不住先冷哼一声,而后心也跟着软了下来。
楚潇潇盯着她,撇了撇嘴。
子归狠下心往她身侧一躺,两手支着脑袋,看着对方葡萄似的大眼睛:“刚刚瞥了一眼,好似长高了些。”
楚潇潇蓦地就哑巴了,唇角顿时抿做了一条又硬又僵的线,一声不吭,只怔怔地看着子归。
子归很快就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她伸手扯了扯楚潇潇的被子,但这蚕蛹着实裹得太紧了,这一拉也并未扯开,她只好躺下来与楚潇潇平视,一双下垂眼微微向上挑起,看向楚潇潇的时候却极为温柔。
“长高啦,以前师兄他们都说我是最矮的,连树都爬不上去呢。”
楚潇潇没吱声,眼神闪躲,竟是还有往被子里缩的架势。
子归人虽小,但心思却细致,她只眨了眨眼,静静地看着楚潇潇,观察着楚潇潇细微神色的变化,三次低垂了眼睑,两次在触碰到子归眼神的时候发生了闪躲。
天气原本就热,她这往被子里一缩一裹,裹出了一身的汗,眼见着小脸慢慢地就变红了。
子归忍着笑,上手帮楚潇潇将被子拉开了缝,蜷在里头的楚潇潇这才长呼了一口气,然后不情不愿地往子归那头再一裹,将原本身上的被子又滚了出去。
夜里无光,全靠着院子里未熄的灯投来微弱光晕,让子归能看清楚潇潇的面容神色。楚潇潇却只低垂了头,人往子归的面前靠近,而后闭上了眼睛:“睡觉吧小师姐。”
楚潇潇不愿意说,子归也不是刨根问底的人,她头枕着胳膊,眯着眼睛很快就又迷迷糊糊地进入了一个半梦半醒的状态。
睡得正迷糊时,却感受到有人拉了拉自己的手,白日里原就累得不行,夜里楚潇潇还要扰人清梦,子归这一时之间竟有火呲呲往头顶上冒。
她迷瞪着瞪大了那永远没睡醒的眼,正要恶狠狠地呵斥楚潇潇赶紧睡时,一睁眼却见着楚潇潇不仅拉住了自己的手,整个人都差点埋进了自己的胸口。
她一时恼也不是气也不是,最后居然憋着笑推开楚潇潇,佯装生气:“大半夜的你不睡觉,要闹什么?”
“以前我娘亲,也会说我长高了,会让我站直,然后给我量量。”
子归刚要脱口的责备顿时就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嗓子口,一时间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人之间的气氛亦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我娘亲很漂亮。”说到这里楚潇潇抿着唇角笑了起来,是一种温柔的笑,又像是在怀念一个许久不见的长辈,“我见过的人也不多,但是娘亲是最漂亮的,比三师姐还要好看。”
她说得些得意,子归的头却不敢微偏。她心底有一种说不出口的害怕,另一只空闲的手在黑夜里轻轻地捂上了自己的心口,她并不知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但宁可闭紧了眼,也不敢侧头去看此刻楚潇潇的笑。
“我娘亲对我很严格,但是我爹爹都说了我不是读书的料,也不必非得逼着我。娘亲就会和爹爹发生争执,但最后爹爹总是会将我往娘亲面前一推,我就又坐在桌案前。”楚潇潇说着噗嗤一声自己先笑了起来,“我像小师兄一样也摔坏过砚台,但是我是故意的,砚台坏了,就可以不用练字了。”
子归狠狠咽了口唾沫:“然后呢?”
“娘亲买了更多的砚台回来,个个都是上好的墨。”
子归和楚潇潇两人笑歪撞在了一起。
这声轻笑好似将两人的尴尬气氛吹散了不少,楚潇潇侧过身面对着子归,她的一双眼睛在黑夜当中显得越发好看,有神、灵动。
子归睁开眼,正好看到楚潇潇那甜如蜜橘的笑。
“问君阁里的人都比我大,但是不是师兄师姐,我爹不收我这个徒弟,我只叫他们哥哥姐姐,月梅姐姐曾上树为我摘过果子哩!”
她越说越得意,竟将年少时的那几年里的趣事都讲与了子归。
“那果子看着挺漂亮,但入口太涩,极难下咽。”楚潇潇接着道,“后来月梅姐姐出阁后总是会先将消息带回来给爹爹,再将槐花糖带给我,比果子好吃,特别甜,比上次小师姐你见我时,给我的糖更甜。”
子归听到她提起自己,有些不自在地轻哼了一声,脑袋却往楚潇潇那侧偏了偏,好似想听清楚潇潇接下来的话一般。
“三哥人最好,三哥是看着我长……也还没长大,但前几年都是三哥带小玩意儿给我。五哥最皮,但是五哥会替我顶错。”楚潇潇笑,“都不亲哥哥,是我爹爹的弟子,都挺好的。”
子归心里一个咯噔,突然之间就不想再听下去了。
她活到五岁,自打没有记忆开始,就是在这院儿里长大,即便还没往围墙之外看到人心的龌龊,但是从知道是被丢弃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不能对人心抱有不实际的幻想。
而楚潇潇嘴里“挺好的”哥哥,到底又是哪种好呢。
她嗓子口干涩难耐,半晌都吱不出一个音来,只得僵手僵脚地任由楚潇潇握住自己的小指,感受到小指上传来的力道越来越大,她心里一紧。
却只叫了一声“潇潇”。
楚潇潇将头埋在子归的肩头,而后濡湿了子归的衣裳和渐长的头发。
“那日三哥带人冲了进来,但我爹爹在前一天已经知晓了,那天他同我娘亲说,也许……也许不会,但所有人都算错了,三哥不仅会,三哥还提前会。”
“问君阁无处可避,我被藏起来时我看到三哥……”
她突然就哽咽了,语不成调地笑:“三哥在问君阁里,四处找我。”
子归的心,被一把无形的手,捏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