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玉却哭了起来。
她细弱地哽咽着,轻轻颤动肩膀,眼圈通红。
怀柏心疼得厉害,“怎么哭了?”
佩玉摇了摇头,泪水像珍珠滚落,“我不要师尊和我承担……师尊这么好……”
这样好的师尊,应该坐在云端,让众人仰望,而不是和自己一样,堕入地狱受罚。
怀柏轻轻叹了口气,凑近一些,在她耳边说道:“我们是道侣,本该一起承担,何况,”她微微笑起来,眼中透出柔和的光,像是月下的大海,随风泛起银色的微澜,“我爱你啊。”
佩玉脑中轰隆一声,心里像是炸开了千万朵的花。
她的唇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紧紧抱住怀柏,哭声越来越大。
怀柏一句一句说着情话,声音轻柔,想抚去少女身上的伤痛,想把自己的心剖给她看。
“明日、明日,师尊不要出面了,”佩玉揩去眼角的泪,低声道:“我犯下了错,我去偿还她。”
怀柏按住她的手,极缓地摇了摇头。
佩玉眼里又漫上一层雾气,“师尊,你不能和我一起,你是仙门的希望。”
怀柏柔声道:“可你是我的希望。”
佩玉心里又好像开出来了无数朵的花,又好像春风拂过,浑身酥麻。
怀柏走到窗前,负手望着寒夜,“我说过,我是一个自私的人。”
这仙门,不缺她这一个守闲峰主,但佩玉的世界,不能没有师尊。
无论如何,她不会辜负佩玉,再也不会了。
佩玉怔怔看了她半晌,“师尊,我还有一事想做。”
怀柏侧过身子,“是岁寒吗?”
佩玉握紧无双,点了点头,前生今世,该有个了断。
怀柏道:“我听说,从柳环顾房中找到她时,她便已经疯了,现在她在弟子居中。留着她的性命也无用,不如就此了断,也放自己一个痛快。”
佩玉问:“师尊,你不劝我……”
怀柏笑容温和,“我说过,善良,只要留给值得的人,”她转过身,本想陪佩玉去一趟,瞥见少女神情忐忑,醒悟过来,徒弟并不想当着自己的面杀人,于是只说:“去吧。”
一夜风雨急,佩玉走在雨中,白衣高高扬起,刀上的穗子频频摆动。
她此行,是为了杀人,也是给自己一个解脱。
弟子居里点着盏孤灯,照顾岁寒的弟子早回房休息,床榻上的女人,瘦若枯柴,神情痴呆。
佩玉推开了门,凝视岁寒的面容。这人已形容枯槁,不成人样,双目俱盲。
从前的爱恨俱成幻影,佩玉手起刀落,白壁溅上一道鲜丽的血痕,紧接着把手放在岁寒尸体上,拽出神志不清的魂魄,捏成灰烬。
都过去了。
雪亮的刀刃从血肉中抽出,像是一轮血月在黑暗里升起。
佩玉推开门,长风灌满她的白袍,她望了眼森冷的天空,只身走入疾风骤雨中。
艳刀如血月,人头作酒杯,只身赴盛宴,饮尽仇雠血。
她当年不肯给岁寒一个痛快,也是不肯给自己一个痛快。
不愿原谅过去那个天真到愚蠢,葬送孤山的自己,不愿从充满血腥仇恨的往事中走出。
她一直把自己困在仇恨的牢笼中。
长夜漫漫,风雨凄寒,白衣早被打湿,滴答滴着水。
四周都是冰冷的,可佩玉的心中却拂过一阵春风,百花齐放,暖意浓浓。
她曾深切而无望地恨过这个人间,眼里含满血色,杀人如麻,血债滔天。
她曾被这个世界抛弃,也曾疯狂地报复整个世界。
她的心中,曾经是一片冰封,苍凉又冷寂。
但是这一世,一切都有了不同。
血雾中怀柏的声音,像是春风拂过,吹来第一粒饱含着爱的种子,而后是师兄师姐无微不至的照拂,孤山长辈怜惜与疼爱,同辈好友的维护与信任……
种种,皆如和风、如暖阳、如春雨,把她荒芜的心田,浇灌成一片灿烂花海。
让她的心里充满了爱。
直到怀柏与她神识相通,知道她所有的罪恶与苦楚后,说出的那句“我心慕你”后,佩玉心里的所有花次第开放,终成姹紫嫣红。她在此刻,终于获得救赎与新生。
夜雨冰凉,无边黑暗,曾经能激起她阴郁的景色,此刻在她看来,却是别有一番趣味。
她提着一把滴血的刀,看着这场倾盆夜雨,轻声说:“我原谅你。”
她原谅这个人间,原谅这个仙门,原谅所有伤害过她的人。
她原谅她自己。
佩玉把无双收回鞘中,抬手接住雨水,嘴角渐渐勾起了笑,“我爱你。”
怀柏撑伞立在雨中,静静望着她。
两人对视着,不约而同,相视一笑,佩玉脚步加快,最后小跑起来,伸手投入怀柏的怀中,“师尊,我爱你。”爱所有的人,爱这个让她痛恨的人间。
她弯着眼眸,真正笑了起来,笑容天真烂漫,像是前生无忧无虑的少女。
雷声滚滚,电蛇在云中蜿蜒,风更疾,雨更骤,草木被压折了头,弯了腰。
然而雨水沁入泥中,孕育着沉默的力量,待到这场暴风雨停歇,它们又将重新挺立,变得更加生机勃勃。云开雨霁,阳光破开乌云洒向人间的那一刻,草木葱郁,树叶碧绿如油,所有的花苞渐渐绽开。
佩玉心想,那必定是一个美丽无比的世间。
次日,折花会会场里,密密麻麻坐满了人。修士们苦苦候着孤山几人的到来。
伏云珠站在会场中央,右手攥紧九死刀,左手负在身后,神色有些癫狂。
如若仙门不公,她纵不敌,也要亲自报仇雪恨。
天空明净如洗,万物焕发生机。
佩玉抬头打量着这个世界,看到花上翩翩飞过一只碧蝶时,轻轻笑了起来。
怀柏回头,笑道:“怎么?”
佩玉道:“很美。”
这个人间很美,师尊青衣翩然,也很美。
怀柏笑了笑,握住她的手,与她一并走入会场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鼎沸人声刹那而止。他们好奇地冷漠地讥讽地打量着这对师徒。
难道孤山护定了这个魔头吗?那些人不约而同地想。那就用仙门的公理,用流言的威力,压迫其他几门去对抗孤山,这世上容不下一个魔,也容不下凌驾所有人之上的宗门。
霁月问:“江城主,你的证据呢?”
伏云珠瞳孔泛红,长袖下的手,攥紧了那袋洗尘池水。
正在此时,佩玉勾了一下唇,“不必拿出证据,我来认罪。”
一片哗然,众人色变。
伏云珠松开手,洗尘池水跌落在地,溅湿了她的裙摆。所有的力气顿时一空,她正想图穷匕见孤注一掷时,那人却轻飘飘地扔过来一句——“我认罪。”真是又可笑,又荒唐。
霁月不可置信地望着白衣少女,“佩玉,你……”
佩玉合了合眸,知道说出实话无人会信,却仍想证明自己清白,“江城血雾,是我所为,又不是所为。”
霁月问:“什么意思?”
佩玉:“那人叫鸣鸾,与我一体双魂,但是她已经死了。”
有修士忍不住大笑:“一体双魂都出来了?你在讲话本上的故事吗?不对,话本也不敢这么写!”
怀柏手指轻轻一弹,流光掠过,那修士笑容一滞,咿咿呀呀说不出话来。
霁月本想施展禁言术,见状停了下来,蹙眉问:“一体双魂?”
佩玉道:“我自知无法让人信服,我与鸣鸾也有密不可分的联系,所以我甘愿领罚。”
伏云珠声音尖锐,“你肯这么轻易受死?”
佩玉摇头,“我不想死。”
伏云珠高声道:“那你领什么罚?”
霁月垂着眸,面色不忍,“无论多大的罪,都可以在天罚中洗净。万罪由天,罚由天定。”
只是若佩玉真在三百多年前杀了这么多人,她怎么能从天雷中活下?
伏云珠大笑,“好、好、好,我就看你,能不能从天罚里活着走出来。两位仙尊,现在便请仙罚吧。”
好事者大喊起来:“快请天罚,杀了那个魔!”
“把她劈成碎片!劈得神魂聚散!”
“杀了她!杀了她!”
宁宵面沉如水,望向会场中央,“小柏,你上来。”
怀柏朝他一拜,“掌门师兄,我请与佩玉一同受罚。”
赵简一突破守卫,从场外冲进来,大喊:“师尊、师妹,你们为什么要受罚?什么天罚,我师妹她不是魔啊!她怎么可能是魔?”
一言激起千层浪,从折花会开始一直呆愣的余尺素也猛地回过神,站起来道:“佩玉不是魔!她救过我们这么多人,如何是魔?如果她是魔,我们在场之人,哪个不是魔?”
忽然间,一道清亮的声音在喧嚣中响起:“我不知一体双魂究竟为何,但我相信我的恩人,不会滥杀无辜。”
那修士从角落站起,“散修左宏硕,愿意为恩人申辩。”
此语一出,鸦雀无声,会场无比寂静。
余尺素走下高台,“我,千寒宫余尺素,愿意为佩玉申辩。”
而后一个又一个从秘境出来的散修站了起来——
“散修亓官丹愿意为恩人申辩。”
“散修麴英彦愿意为恩人申辩。”
“散修席飞白愿意为恩人申辩。”
……
声音越发响亮,如若天穹有盖,定会在此刻被掀开。
其他修士不明所以,疑惑之色越浓,叫嚣着天罚的声音渐渐小下来,“怎么回事?她不是自己认罪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人肯为她说话?”
霁月看着佩玉,解下腰间有为剑,大声道:“东海修士霁月,愿为佩玉申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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