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惠明公主轻唤一声,从那花树下走出,往这边而来,“你和赫连都督说什么呢?”
长公主笑着拉过她的手,“没什么!闲话两句而已,他和阿皎过两日便要成亲了,本宫这做母亲的少不得唠叨两句!”
赫连恕听着,却仍是面无表情,对上两位公主各自含有深意的目光,他不过微微一拱手,“两位殿下,卑职去院门外看看,先行告退!”
“去吧!”长公主轻声应道。
赫连恕便是径自转了身,阔步而行。
他一身玄色的披风在暗夜里随风猎猎,步履急骤间,越发衬得他身姿笔挺,俊朗丰神。
“姐姐招了个好女婿,文成武就,此番又立下大功,前途不可限量!”惠明公主收回望向赫连恕背影的目光,轻声曼笑道。
“赫连恕自是极好的!起初本宫本是更倾向你家的二郎,如今来看,阿皎的眼光倒是不错,只他心思太深,本宫看不透!”
“原来……这人是阿皎自个儿相中的?既是如此,我看着他待阿皎也甚是上心,姐姐还忧心什么?”惠明公主笑带不解。
长公主回以一笑,未再多作解释,反是问道,“萍儿可有觉得赫连恕面善?”
突如其来的一声问,惊得惠明公主心跳漏跳了一拍,她掩在袖口下的手紧紧拽握成了拳头,指甲狠狠掐进了掌心,借着这微微的疼,她又是诧异又是好笑地道,“姐姐这是何意?这莫不就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了?”
“本宫是说初见赫连恕时就觉得他眉眼间依稀有些熟悉,总觉得在何处见过,或是像什么人,可怎么也没有想起来。萍儿不觉得吗?”长公主转眸望向惠明公主。
惠明公主蹙眉思虑着,“姐姐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赫连都督甚是面善,至于像谁……”惠明公主的眉心越攒越紧,“一时确是想不起来了!”
长公主望着她,到底没有说什么,只是抿起嘴角笑了起来。
正在这时,本来已经平静了好一会儿的禅院外头却是骤然又起了喧嚣。
听着那如奔雷般的马蹄声停在了寺门外,赫连恕眼角余光往边上一瞥,立刻有一人会意地悄然离开,往寺门去打探消息去了。
他们这里尚能稳住,流民那头却开始骚动不安起来,毕竟,方才赫连恕为了震慑他们,可是说得清楚明白,重兵即将赶至……若是一会儿重兵来了,他们会是个什么下场?方才一时胸中激愤,自是什么都不怕,可冷静下来之后却不得不怕,且是越想越怕……
赫连恕这头却不过只是表面镇静,他心里仍是思绪百转,不无隐忧,因为他自己清楚,援兵……绝不可能到得这么快。
所以,来者何人,是敌是友,一切……都还是未知啊!
令人屏息的等待中,他的手指辗转握在腰刀的刀柄之上,看似闲适地轻敲,沉着眉眼,不辨喜怒。
他派去的手下效率颇高,不一会儿就去而复返,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赫连恕眼中有惊疑,但有一抹暗色却极快地散了开来。抬手挥退手下,他抬起眼来,还不及有任何表示,就已经听到了重重的靴子响由远及近,他身前的手下个个紧提手中的兵刃,摆出了迎敌的阵势。
空气里登时弥漫出一种难言的杀气,就好似一把弓的弦一点点拉紧,渐渐绷到了极致。
这样的气氛让那些流民们也紧张起来,纷纷握紧了手里的“兵器”,双目惶惶注视着从寺门通往这里的方向。
脚步声渐渐近了,那一队艳丽的紫在月色朦胧中焕发出一种别样的妖艳,面上的铁面具在月光折射下,泛着幽幽冷光。
是紫衣卫!
即便这些流民多是普通百姓,却也听过紫衣卫的大名,原来,没有骗人,果真有援兵来了。
是紫衣卫!是自己人,是援兵!这边,赫连恕带来的人仍是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倒是那些禁军已是松快下来,对视间,满是欢喜。
紫统领在前,没有料想到会见到眼前的情形,步履微微一缓,两息后才又若无其事迈步上前。
赫连恕长身玉立于禅院前,朝着他抱了抱拳,“紫统领!”
紫统领亦是回以一礼,面具后一双眼目幽幽,望着赫连恕,不知是月光沁凉,还是他面上的赤金面具清冷,连带着他一双眼也染上了寒意,“赫连都督居然到得这样快?看来,缉事卫的耳目倒是更灵聪一些!”
一边说着,一边目光已是往他身后那众紫衣卫扫去,那些紫衣卫登时绷紧了背脊。
紫衣卫与缉事卫是结了死仇的,本就是一山不容二虎的宿敌,经过之前缉事卫对紫衣卫的血腥清扫,自然而然抢夺了他们手中的权力,如今更是成了不死不休。
没看双方的两位头儿一照面上就是语带机锋吗?他们还来得比缉事卫晚,回去后怕是不好交代了。
“凑巧而已!紫统领见谅,我这个人运气一向比较好,你知道的!”赫连恕板着一张冰块儿脸,一本正经说着俏皮话,却让听的人觉得他更有两分欠揍。
紫统领当下哼了一声,嗓音里原本惯常的澹澹笑意早就消散无踪,“但愿赫连都督能一直好运气!太后娘娘和两位公主殿下在禅院里吧?我先进去参见,你们留下,等候号令!”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赫连恕,后头的话却是对着身后的手下说的。
“是!”二十来个紫衣卫齐声应喝,竟也有声动九霄之势。
紫统领淡淡瞥过赫连恕,越过他迈步离开。
赫连恕却没有多看他一眼,抬手招来苏勒,低声吩咐道,“紫衣卫既然来了,想必就不会再有事儿了,你跑一趟崖上,去告诉两位郡主,让她们安心。”
苏勒并未马上领命前去,而是贼兮兮望着赫连恕笑,用一种很是欠揍的语气道,“不生气了?方才瞧你气得厉害,我还当你这回不好哄了,谁知道人家还没怎么呢,你就自己把自己哄好了?”
“滚!”赫连恕的回答是抬起脚来就毫不留情照着他屁股一踹。
苏勒虽然动作灵巧地一躲,却到底没有躲开,一边捂着屁股跳了老远,一边道,“你就口是心非吧!”话落,人就已经脚底抹油溜了。
紫衣卫的到来让太后与流民的谈判也很快结束。流民们的姿态早已与方才截然不同。太后倒还是和颜悦色,将事情交代给了赫连恕与紫统领一并督办。至于他们双方合或不合,又该如何去督办,就全然不在太后的考量之内了。
太后的身体本就不好,又折腾了这么大半夜的时间,早就是强撑着的了,如今,事情基本落定了,她便再也撑不下去,让长公主和几个贴身宫婢扶着回了禅房歇息。
徐皎和匐雅被接着从崖上下来时,那些流民已是被带出弘法寺去了,还有些人在清理痕迹,可禅院内外还可见一片未及收拾的狼藉。
听说太后歇下了,匐雅便是静静走了,多一句话没有。
徐皎四处看了看,没有见着赫连恕,只得抓了一个近旁的禁军过来一问,得知缉事卫和紫衣卫领了安置流民和督办后续之事,又着重问了赫连都督有无受伤,得到了令人安心的答案,她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回到屋里想着歇歇,却是一点儿睡意也没有,睁着眼睛看着窗外一点点亮了起来,她便是一个跟斗翻了起来,穿戴妥当后就冲出屋去了。
经过了不同寻常的一夜,弘法寺这块方外之地也沾染了红尘杀伐之气。晨光熹微里,赫连恕蹲身在一片犹可见血迹的泥地上,俯身拾起散落在泥土里,一根不起眼的银针,将之夹在两指间,端详着针尖隐隐泛着蓝紫的色泽,他的眉心不由轻轻攒起。
听得身后隐约的动静,他动作极快地将那枚银针收了起来,若无其事站起身,再回头望去,容色始终淡淡。
来人一身紫衫,在清晨的薄雾中艳艳,赤金面具覆面,正是紫统领。他的目光却是落在了赫连恕身后,那一片犹带血色的泥地上,语调幽凉道,“方才听人说起,才知昨夜赫连都督千钧一发之际,杀伐果决,力挽狂澜,真是让人好不佩服。”
“紫统领谬赞了。想必阁下也听说了昨日势危,在下所为不过是情势所迫,勉力为之,好在没有出大事,也算是侥幸了。”赫连恕语调平冷,倒是难得的听出了两分谦逊。
“赫连都督谦虚了。赫连都督行事果决,就连昨夜我刚赶到时都吓了一跳,缉事卫诸位弟兄手持兵刃护在禅院之前,神色坚韧,凛然生威,杀伐之气漫漫,倒甚有沙场男儿铿锵拒敌之色,与我等甚是不同。”面具后传来的嗓音又带了澹澹笑意,语调透着两分不经意的轻快,似只是闲话一句,说这番话时,一双眼睛却若有似无落在赫连恕面上,不知想从上头瞧出些什么。
没奈何,赫连都督那张冷脸却仍是半点儿不变,让人窥之不透。
紫统领随即转了话题,语调里透着两分淡淡遗憾,“你们缉事卫与我们紫衣卫本就行的乃是暗谍刑讯一类事宜,阴狠毒辣、不择手段皆是常态,即便缉事卫前身乃是文楼,却也并无什么江湖草莽之气,倒是方才所见,此刻想来仍让我心中激荡。大好男儿,谁不向往纵横沙场之气概?也让人心生感慨,看来,人人都说缉事卫强于紫衣卫,并非全无道理。”
“紫统领言过了。不过是情势所迫,今日若是紫衣卫与我们异地而处,想必也是一般无二。无非是事到临头,全凭一腔男儿热血罢了,倒是真不敢与沙场铿锵男儿们相提并论。”赫连恕面上仍是没有什么表情,一双眼睛淡淡抬起,瞥见了前头那一抹身穿樱粉色衣裙,正朝此处走过来的灵动身影,眸色才微微一闪。
察觉到他面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变化,紫统领转头往身后看去,见着正面带迟疑往这头靠过来的徐皎,他双目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下一瞬,牵起薄唇,带着两分深意地望着赫连恕低笑一声,便是径自迈步而去。
徐皎走过来时,还不时瞄着他的背影,一边瞄着,一边迟疑地问道,“你和他说什么呢?”问着这话时,双眼隐带忧虑之色。
“没说什么,闲谈而已。”赫连恕的语气仍是波澜不惊,“一会儿怕是就要启程回凤安了,你还是回去收拾东西吧。”
“本就没带什么东西,也无需收拾什么,再说了,还有红缨她们呢。”徐皎一边说着,一双眼睛就是切切将他望着。
赫连恕却恍惚没有瞧见她的小眼神一般,沉眉,淡声道,“这个时辰了,太后娘娘应该起身了,昨夜她与长公主甚是挂心郡主安危,郡主应该往她们跟前去,也好让她们彻底安心才是。”赫连恕说着,便是朝她一抱拳,转身就要迈步的样子。
徐皎连忙“欸”了一声,就是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子。
赫连恕垂下的眼从她揪在自己衣袖上的手缓缓上移,入目就是她可怜巴巴望着他的一双眼睛。小脸莹白,似是带着几分不安,粉唇轻咬,一双清澈净透的眼睛更是将他巴巴儿地望着,又是可怜,又是忐忑的模样,小小声问道,“还生气呢?”
赫连恕将嘴角一抿,没有应声,一双眼睛却是抬起,别开,不看她。
徐皎揪在他衣袖上的手赶忙一个下滑,将他的手紧紧拽握住,一边摇晃一边软声道,“哎呀,你不要生气了嘛,我知道我错了。我下一次一定不会了,有什么事儿我一定先与你商量,也一定不会再以身犯险了。”
赫连恕终于抬眼望向她,见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载着讨好的笑意,心口就是微微一滞,明明知道她这会儿说得好听,却都不过是为了哄他,说不得下一次遇上类似的事儿,她又会再犯,可看着这双眼睛,他却委实硬不起心肠来。他不由在心底暗啐了自己一声,真是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