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立医院的门诊部在夜晚尤其安静,安静得近乎惊悚,走廊里只开了很少的几盏灯,一个人影也没有。
从急诊室出来后,时影劝走了小杨和沈心悦,独自慢慢向肿瘤科门诊的候诊室走去,静谧的环境里只剩下他轻重不匀的脚步声。
他打架的时候撑着一股狠劲,进了医院才感觉到疼。疼到后来倒也麻木了,比如现在,他已经一点没觉得疼了。
甚至连大脑都变成了老旧的破电视,除了满屏的白雪花,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
时影突然不那么怕了,仿佛一个罪大恶极的犯人在经历长久的逃亡后,在面对法庭审判时的漠然……该是尘埃落定的时候了。
打开候诊室大门的时候,时影看到岑非独自坐在椅子上,抬起头看向他,像是等了很久。
然而时光不在那里。
“还好吧阿影?伤得重吗?”岑非一见到他就站了起来,走过去扶他,“小杨呢?我让他陪你上来的。”
“我哥呢?”时影用波澜不惊的语气问道。
“你哥没事。来坐下,让我看看伤口。”岑非拉着时影在沙发椅上坐下了,“不是说这周考试吗?好端端的干什么要跟同学打架?”
“我哥呢?”时影又问了一遍。
“你长大了,不要总是让我们担心,以后记得要好好照顾自己,别总是那么冲动。”
时影的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强烈的情绪涌了上来,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我哥呢?我哥在哪里?”
“他去休息了。”岑非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甚至还用旁边的饮水机为他接了一杯温开水,“你哥心里有疙瘩,暂时不想见你。我想你知道是为什么,对吧?”
“他……他记起来了?”时影脸上强硬的伪装终于露出一条裂缝。
“嗯,今天正好有两位美国专家在这里,帮他治疗了一下,就都记起来了。”岑非说,“我们想了想,你故意隐瞒这件事,主要还是因为一些不应该的想法,最好的方法就是送你出国,看不见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送我出国?”时影惊骇地睁大了眼,“不,这不可能……是我哥要送我出国,还是你想赶我走?”
“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觉得这样对你比较好。时影,愿赌服输,你出局了。”岑非说完,抱着胳膊静静等待时影的反应。
时影几乎立刻就崩溃了,却偏偏还硬撑不让眼泪流下来,整个人筛糠般颤抖,说话时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我不相信,你在骗我。”
“我骗你?一直都是你在骗我们吧?”岑非冷冷地说,“时影,你大概不知道我和你哥哥的感情有多深厚,要不是他生病忘记了,凭你,根本就别想插足。”
“刚才他都记起来之后,觉得现在很难面对你,而我也遭遇着同样的尴尬。”
“我们思来想去,觉得还是送你出国比较好。你很有音乐天赋,这些年在国内耽误了,我会为你找一所好学校,你想去欧洲还是美国?”
时影直愣愣地瞪着岑非,拳头握得死紧:“我哥不会送我走的,他说过我们永远不会分开的……你在骗我,岑非,你是个骗子!”
“骗子?到底谁才是骗子?”岑非一时间有点人戏不分,他病态地感觉到,在对面前这个伤痕累累的青年说出残酷的话语时,自己竟然有一丝惨痛的快感,“时影,你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吗?既然你对小光一往情深,当初又何必来招惹我?”
时影眼眶里的泪不听话地叛逃出一滴,顺着脸颊滑下,在淌过淤肿的嘴角时突然改了道,落进了嘴里,是苦果的味道。
“你不懂,你不懂的……”时影神经质地笑了一下,摇摇头,“像我这样的人……算了,我也不懂,为什么会后来会弄成这样……”
“我原本只是好奇,想知道你有什么好的,他凭什么会喜欢你?”
“后来我知道了,可是……可是……”
“呵呵,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你喜欢他,他喜欢你,你们天生一对,我呢?一个小偷罢了。”
“不是我的,都不是我的,时间到了,就什么都没有了……”青年眼中的光支离破碎,却倔强地不愿低头,“我就是想不明白,明明我跟我哥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多大的困难都熬过来了,他为什么还是决定选你?你为他做过什么?”
“还有你,说的那么好听,说喜欢我?你不过是把我当他的替身罢了,装什么痴情?你哪来的资格指责我?你虚伪……虚伪!”
岑非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脆弱的青年,把他的脸按在自己肩窝里:“阿影,你终于肯说真心话了吗?”
“关你屁事!”受伤的小兽一把推开了岑非,做着最后的抵抗,“你们不就是嫌我多余吗?好啊,走就走!我才不要做电灯泡!谁稀罕呀!”
岑非想再上去抱他,时影却后退好几步,一直退到了墙边。
他紧紧握着拳头,闭着眼睛深呼吸了好几下,再睁开眼的时候,他的脖颈与背脊恢复了挺直,整个人变回了疏远防备又傲气满满的模样,和岑非刚认识的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除了那一双决绝的眼睛。
“谈判吧。”时影语气冰冷地说,“我走可以,你给我什么好处?”
岑非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随即点头应了:“可以,条件你随便提。”
“好,我要去美国。你帮我联系好学校和导师,要世界顶尖的音乐学院。”
“可以。”
“学费当然由你承担,你还得帮我在学校附近买一套公寓……不,买一栋房子,豪宅,然后再雇一个厨子和一个保姆照顾我。”
“可以。”
“你还得每个月给我50万美金的零花钱,给十年……不,三十年。”时影又说。
“可以,还有吗?”
“还有……还有你要写个保证书,保证你一定会对我哥好,不然你的……你的公司就划到我的名下,你的全部财产都归我!”
“可以。”岑非隐约觉得是不是自己做的太过分,把时影刺激得精神分裂了。
“还有,还有……”时影绞尽脑汁,最后仿佛泄了气般说,“还有那把琴给我,放在你办公室那把。”
“那把琴不值钱,我再给你买把新的,更贵的。”
“不行!不……就要那把……我,我喜欢那把……”
岑非心中酸酸涩涩,久久地凝视着他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阿影,记得我们最早在地铁上遇到的时候吗?我酒后失德,想给你赔偿,你不肯收。之后我想做你哥哥,想送你东西,你也总是不要。”
“小恩小惠才看不上,要玩就玩一票大的。”时影恶狠狠地说,“就是得让你出点血,觉得肉疼了你才会……才会知道我不好惹,会记得要对我哥好!”
岑非揉揉眉心,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真是败给他了,岑非想。
“你笑什么?”时影怒视着他。
“阿影,你知道的,我有的是钱,花点钱不足以让我肉疼。”岑非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唇边,“我教你怎么让我疼吧。来,咬我一口,冲这儿咬。”
时影惊讶地瞪圆了眼。
岑非嘴角噙笑,等着小怪兽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打自己,或者咬自己一口,等他撒够了气,自己定要把他抱在怀里好好揉一揉:这小坏蛋,现在知道被骗是什么感觉了吧?
哪知时影愣怔许久许久,眼中的绝望与决绝并没有因此产生任何改变。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扑上去,甚至都没有说任何一句虚张声势的脏话,只是慢慢地、倔强地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将不太听话的那几滴眼泪擦净了,然后笨拙地掏起了口袋。
岑非不解地看着他,看着他从外套口袋里翻出一个小东西,塞到了自己手里——拇指大小的木雕钥匙扣,做成了小小的相机模样,快门镜头等各个细节都雕得很仔细,却又笨拙。
“这个给你。”小怪兽收敛了他全部的爪牙,一点都不凶,只是倔强地昂着他骄傲的脖子,像是要用最体面的姿态迎接死亡,“拜托你好好照顾我哥……你自己也保重身体。刚刚那些条件我是开玩笑的,我不要你的钱……琴也不要了,不需要了。”
岑非心头一动,预感不好,急忙去拉他的手。
时影却突然发力,狠狠在他胸口猛推了一把,一下就把岑非推倒在地上。
随即他转头跑出了候诊室,几乎是落荒而逃。
岑非忙不迭站起来,此时他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刚才时影站过的墙边地板上,留下了不小的一滩鲜血,触目惊心。
“阿影?怎么了?”时光早已等在诊室门口的走廊上,听到动静一回头,正好和时影撞了个对脸。
时影的脚步缓了一下,他深深地看了亲爱的哥哥一眼,用力给了他一个拥抱,之后头也不回地冲进了电梯。
在电梯门关上的一刹那,他突然笑了,如释重负地。
“阿影,别走!”时光急匆匆跟了上去,却按不开电梯,一回头见岑非追上来,忙问,“你跟他说什么了?”
“玩脱了。”岑非抬头扫了一眼电梯指示灯,转身就往楼梯间追去,“先别说了,快追,他身上有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