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下午五点,从外面回来的主任和正巧在走廊的俞任打了声招呼,眼睛闪过丝闪躲。俞任当时只是觉得心里不太舒服,直到五点半半时全科室开会,主任却说俞主任,今天的会议你就不用参加了,有份要发出去的文件精神催得紧,你辛苦下,最后把把关再给我。
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俞任答应了,坐下时心里却不断想起主任的眼神。她才低头看了十来分钟,办公室的门被人敲开,俞任开门,发现来了两个面生的人,但看气质大概能猜出是什么部门的。
来人亮了工作证,“俞任同志,请你和我们走一趟,协助配合我们的调查。”
俞任的心急速跳动,但她很快让自己冷静下来,只点点头,“好的。”她在没有完成的审核任务上做了标记放在办公室主任桌上,然后跟着工作人员离开。
俞任面无表情,心里在快速过滤工作以来自己经手的事情,按说她在清水衙门,文字材料是工作主题,从没做过违法乱纪的事儿。俞任的心就在略显急促的步伐中进一步平息,她的思索从自己快速扩散到其他人,以前街道办的文书记,还是贺副市长,或者……俞任的步伐滞住,她想到了父亲任颂红。
任颂红这些日子的行程俞任非常了解,到昨天为止还在朔东调研指导工作。不过纪监部门向来雷霆万钧,任颂红的日程不能说明什么。
俞任很清楚她最多24小时就会结束协助调查,因为来人并没让自己带上什么东西。在进入谈话办公室前,俞任心里又多了点儿底——只是在办公地点谈话,并没有去办案地点。
坐在工作人员面前的那一刻,俞任竟然想的是如果袁柳晚上打不通自己电话会不会着急。
距离高考不过两周时间,袁柳的成绩稳重略有提高,俞任对她说了那句“我喜欢你”后,袁柳当天睡前还欣喜无比。那一夜,她将俞任说过的一些话用根无形的线串联,猛然发觉自己的迟钝——可能从她胆大地亲吻俞任脸颊,而她没有真正动怒、也没有躲避自己开始,甚至更早点,俞任已经悄悄地喜欢着自己。
被俞任尽量以平等的态度面对,袁柳才迎来她的表白——俞任敢爱,又以赤忱回报赤忱。
想明白这一层,袁柳在临考前因为志愿选择而漂浮不定的心渐渐落稳,又因为和俞任的那点“分歧”飘扬。俞任说我不能给你天长地久的承诺,这对一个初次动心的女孩来说的确不公道。
“我应该配合着你去网织这个幻想,还是将它撕破,呈现出关系的原貌给你看?”俞任说思来想去,她选择后者,“说实话,我不相信长久。”俞任完全将袁柳当成了成年人,不需要哄着她接受自己的观点。
在意识到自己对感情的看法和俞任的不同后,袁柳又一次看清到她和俞任的差距:是不是年岁带给了她太多失望无助,所以自己的感情并不能让她坚信另一种可能性,一直相伴下去的可能性。
站在八中门口等了半小时,俞任既没有来也没有联系自己,袁柳拨过去,那头一直关机。又等了十分钟,袁柳决定不等了。她背着书包小跑回家,半小时而已,这段短短的距离却成为老师心里跨不过去的坎儿,这才有了俞任接自己两学期的辛苦。
跑到半路,袁柳不放心俞任,又折回到她的小区,远远看到俞任家里黑暗一片,而特属于俞任的停车位上也是空荡荡的。
她今晚一定忙得焦头烂额,袁柳想。又在俞任家楼下坐了会儿,袁柳十一点多才回到自己家中。
袁惠方戴着老花镜坐在客厅中算账,终于等到袁柳回来,她说快来帮妈核一遍,算了五遍都算不平。袁柳坐下拿起账单仔细看,“妈,这个杂支项里的调料购买你在原料里记过。”她一下子找到了原因,袁惠方定睛一瞧,“哎,我又糊涂了。”
她又核算了遍,这次基本平了。袁惠方说生意越来越多,再这么手写记账早晚是笔糊涂账,小柳,你帮妈去挑个电脑,听他们说有什么软件,也帮妈装一个吧。
袁柳说没问题,袁惠方也说不着急,等你高考结束后再说。她说你还要教教我怎么用那个电脑,一把年纪了还要重新学,我真后悔那两年成天躺在家里尽看电视剧去了。
“来得及的,不难。”袁柳放下书包,倒了杯水重新坐母亲面前,袁惠方看破,“怎么了?不去做题,是有什么对我说的?”这孩子有心事时就爱这样,不说不问,闷着。
“妈——我以后要是不想结婚生孩子,你会生气吗?你还要不要我?”袁柳的问题让袁惠方发笑,“你还没高考呢,想这么远?该不会看上谁了吧?诶,不对,看上谁怎么会想着不结婚?”
袁柳立即站起来,“我、我就问问。”
“坐下。”袁惠方又按住她,“和妈说说,你想考什么学校?每次都支支吾吾的,是不是成绩有些起伏,自己心里压力大?”
“压力多少有点,不过不用担心的。”袁柳说妈,我其实一直想留在柏州上大学,柏大也是211,这样家里……还有其它的事儿都能照应。
“啪——”袁惠方直接踢她屁股,“老子现在好得很,不需要你照顾。你给老子上名牌去,这么多年就盼着这一天呢。”她还要在店门口拉横幅,在小区里放鞭炮庆贺。
袁柳笑着摸屁股,“现在我改主意了,想了好些天,努力考到上海去吧。就是复旦吧,我现在的成绩一会儿能够到,一会儿又差点,就朝那个方向努力。”
这就对嘛,妈也不是说非得考小怀那个北大,你能努力上复旦就行。实在上不了,咱们尽力了,问心无愧。袁惠方说出去见世面吧,别像妈,一辈子住城中村,五十出头了,连个电脑都不会开。
你看小海学手艺都知道去北京,俞任、小怀她们就算回了柏州工作,也在外面“镀”了一层金,气度眼界都不一样。人为啥要往高处走,不就是为了知好歹?鸡窝里的老母鸡怎么能懂金凤凰?
袁柳怔住,“老母鸡怎么懂金凤凰?”她真是小富即安,她要是个男人,一准儿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就知足的人。成天想着黏着俞任,她会不会终有一天将发现自己的肤浅,所以她早早判定了“不会长久”的结局?
凌晨十二点半,袁柳才收到了俞任的消息,“不好意思小柳,今天工作原因不能开机也来不及去接你,你怎么回家的?”
“没事我自己回来了,你早点休息,明天也别来接我了,别累着。”袁柳悬着的心放下,她很快就进入梦乡。
俞任坐在车中和袁柳道晚安后,她趴在方向盘上休息了会儿。今天的调查问话果然是关于任颂红的,细致到任颂红转给自己一笔十万块资金的事儿,俞任说因为自己买了房,他做爸爸的希望支持一下。
配合交付了其它资料和谈话,俞任才得到了“好的,谢谢你的配合”这句结束语。她知道纪律,也不用多嘴问任颂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不差这一会儿,也许不用等两天,纪监部门的网站就会发布关于父亲的消息。
俞任也明白了,为什么对刚刚参加工作的女儿还算用心的父亲后来却那么犹豫,也许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不愿意让自己沾上女儿升迁的事。
她开着车在柏州的街道上游荡,这个点儿她既不愿意去烦恼还在睡梦中的俞晓敏,也不愿意回到自己冷黑的小家。她不知不觉将车开到了袁柳家楼下,等意识过来,俞任苦笑了声,毅然调头回去。
失眠到第二天早上,俞任很有“自知之明”地向领导请了个相对长的假期,两周。领导从来没这么痛快过,毕竟在这个敏感的时间段,俞任低调就代表他们能轻松自如些。
消息也算灵通的俞晓敏也打来电话,问俞任知道哪些事儿?
俞任说不知道,她只是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还将自己的职业经历从头到尾细致回忆了一遍。
俞晓敏那头苦涩地沉默,说妈去陪陪你。
俞晓敏也请了假,出现在俞任家里时,她的眼睛红了一大片,搂着俞任恨恨道,“这个王八蛋,我就知道,他不连累你就算好事儿。”
母女俩都很清楚,俞任的前途基本到头了,拜任颂红所赐。任颂红的事儿在柏州一时沸沸扬扬,有说他在国外置办了资产的,又有说他在上海都买了几套房,有人说他涉及职务犯罪,违反了生活纪律,受贿的金额接近九位数。尘埃落定前,承受这一切的是和任颂红有关的人。
连俞庄的老支书俞文钊都不敢相信,问俞晓敏是不是谣言?他怎么都不敢相信,当年那个在基层兢兢业业的小伙子在最风光时落马。
俞任说等结果,其余她也不清楚。可她清楚,有些事儿她早就有预感,从任颂红婚内带着女人回家出轨起,他心里就种下了侥幸的种子。从她少有几次登门、看到廖华随意摆放在门口的皮鞋价值不下七八千元起,她就有些愕然。见微知著是俞任的本领,在父亲身上,她选择了刻意遗忘。
俞晓敏说你别担心,不会怎么影响到你,好歹你已经到了正科,大不了就在这位置上做到退休。谁也动不了你的饭碗。
俞任反过来安慰母亲,“我明白。”
俞晓敏就住在了俞任家里,母女俩与世隔绝又竖起耳朵,打听着外面一点点风吹草动。这个小家就像一叶扁舟,载着两个相依为命的人,不知道会被狂风吹到哪个岸边。
为了让自己有事儿做,这几天俞晓敏给俞任搞彻底的卫生。柜子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擦拭了几遍,更别说外面的玻璃地板一尘不染。俞晓敏终于发现了一点儿新鲜事,她试了下五号电池催动的小玩具,心说诶,还能动呢。又将它悄悄放回了远处。
吃午饭时,俞晓敏想缓和下家里的憋闷气氛,说你的感情怎么样?
俞任还是八风不动,“什么感情?”
你不是说没心动的人不会冲动吗?我看见了,那玩意开了封,还能用。这要不是你对面有人,你用着干吗?和我说说,是谁?
俞任的脸刷地变红,喊,“妈——你给我保留点隐私空间好不好?”她也就试了那么一回,就被搜寻犬一样的副院长翻出来。
“不会是怀丰年吧?”俞晓敏说小怀不错,我看她一回柏州就住你这儿,现在她工作也定下来在柏州,我就觉得这孩子太算有心。哦,她妈妈还在老八中门口卖馄饨呢?我有一次特意去吃了次,觉得她妈看着……怎么说呢,人还行吧。
俞任的碗遮住小半张脸,她不接俞晓敏的茬,母女俩多年来的虚虚实实和见招拆招重新上演。俞晓敏宝刀未老,俞任手艺精淳。
你和小怀也算青梅竹马。俞晓敏说。
不算。我和卯生才算青梅。丰年是我高中时认识的。俞任说。
那也算般配,她博士,还是北大的。从这点看,你高攀了人家。俞晓敏向来对怀丰年印象不错。
“等小怀回柏州工作住哪儿?她们学校分房子不?要不省一点儿吧,住你这儿,离柏州大学也近……”俞晓敏说也不指望你们长长久久,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相互珍惜吧,还能怎么着?过一天算一天呗。
俞晓敏的絮叨让心里快喘不过气的俞任轻松了些,她忍笑拍母亲的手,“妈——”带点撒娇的语气,“吃饭吧。”
“哦,嫌我啰嗦?”俞晓敏最后说,“我再说一句,就一句,小怀看着比白卯生稳重,比小齐憨厚。你这回总算没眼瞎。”俞任听言摇头。
“那我再说一句,我就是好奇,怎么一个个的都是?是不是你带的?”俞晓敏觉得俞任才是那只人间扳手。
“不是。”俞任放下碗,“妈,不是你想的这样,真的不是丰年。”
真不是小怀啊。俞晓敏失落地放下筷子,那是谁?你就告诉我,我认识不认识。
俞任发现很难张口说出一个事实,她对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动了心。她睫毛低下,“妈,我心里并不好过。真的,现在不适合说。一切还都是未知数。”
我要考虑的未来,不仅仅是感情,还有事业。妈,还好我习惯了失去,我不怕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