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玉旻的坚持下,明慎只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货郎的所有物品——上百朵蝴蝶花、一整卷整整齐齐分列好的簪子和珠钗,小孩玩具,脂粉蔻丹等各类杂七杂八的东西。
玉玟很高兴,寻宝似的埋头在里面淘了半天,又兴奋地告诉明慎:“见隐哥哥,小时候我的愿望就是出去当个货娘,什么都有,小食随便吃,玩具随便玩。”
明慎深有同感:“我在江南时也想自己开酒楼当老板,可以放开肚皮吃。”
玉旻发言了:“说得这样凄惨,你们在宫中过得这样难受么?”
玉玟立刻道:“可是哥!你自己连喜欢的炸虾段都最多只能吃三筷子,我在宫中也被教育说公主不能吃太多,祖宗规矩还有育儿三分饥和寒,我前些天看见海南郡王的儿子,比我大五岁,可是跟我差不多高,瘦得跟什么似的,哪有外头逍遥自在?”
说着又要感叹:“我和皇嫂真是太惨了。”
小姑娘瞥了瞥玉旻隐约发黑的脸色,立刻又改正道:“我,皇嫂还有皇兄真是太惨了。”
明慎此时也终于从砍价不成的遗憾中回过神来,问道:“陛下为何和小公主从宫里出来了?”
玉玟兴冲冲地告诉他:“是皇兄想皇嫂了,特意出来找你的!还有玟玟也很想皇嫂,皇嫂什么时候回去啊?”
玉旻打断了小公主的话,道:“朕带玟玟出来玩,顺便监察有无在朝官员渎职,行不轨之事,比如逛窑子什么的……你为何在这里?”
他紧紧盯着明慎。
明慎咽了咽唾沫,小声道:“我来逛……我来找我哥。”
玉旻又问:“那找到了么?”
明慎眼看着自己要解释不清,已经开始快速回忆“在朝官员被抓到逛窑子会被罚俸多久”并计算自己几个月的工资足够贴补,一边走神一边灰溜溜地回答道:“还没,没有。他大约回家了罢。”
“哦,回家了。”玉旻道。
明慎跟他大眼瞪小眼了半天,突然一拍脑袋,想了起来:“对了,陛下,臣还有些急事要处理,可否允许臣先退下,过会儿再来找您?”
玉旻道:“朕跟你一起去。”
明慎无法,只得带了玉旻一并去了花楼底下。花楼突然关闭,客人们观望了一会儿后就陆陆续续的走了,只剩下一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老鸨和姑娘们排成一溜儿,就在楼底下边晒太阳边谈天说地,跟过路人调笑几句。
离花楼越近,玉旻的脸越黑。明慎一眼就看见了要他给簪子挽花的姑娘,刚要走过去时,回头又拉住了玉旻,踮起脚来按住他的肩头,一脸严肃地道:“陛下不要再往前去了,前面很凶险,人太多,说不定有刺客,如今大家乔装打扮,很容易出事。”
玉旻就站定不动,看他满眼笑意地走向楼底下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
其实明慎是怕玉旻遭人调戏——花楼的姑娘们速来放诞任性,有时候说些话让他一个男儿家都脸红,本来这里的姑娘都格外青睐长相俊秀的嫖客,更别说玉旻这样长得尤其好的了。他已经瞧见了,玉旻还没靠近,便已经有姑娘家好奇地打量他,掩面窃窃私语着什么,还时不时地笑几声。
可惜玉旻本人毫无察觉,他视线一路都跟着明慎。
明慎给姑娘挽好了珠花,又收到了五文钱作为报酬,在姑娘依依不舍的眼神中喜滋滋地回来找玉旻了。
玉旻冷声问道:“干嘛去了?”
明慎挠头:“您看到了,帮人补一点珠花首饰什么的,可以换一点钱。”
“怎么补的?”玉旻面无表情。
明慎端详了一下他的脸色,觉得自己恐怕真的要被当做来逛窑子的被抓了——胆战心惊地又去货郎的担子里找了一枚木簪,再找了一朵花,给他示范着怎么把花串在簪子中,串好了一朵后,玉旻道:“没看清,再演示一遍。”
明慎便大气也不敢出,又给他串了一支,又放慢了动作,给玉旻仔细看。
玉旻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瞧,等他串完了也不表态,明慎抓住机会献殷勤,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可,可以了吗?您若是喜欢,我也给您串一个?”
玉旻不置可否,明慎就端详了一下他,给玉旻选了一支雅致些的骨笄——质量当然不会太好,但胜在还有些好看。他照样挽了一朵樱草色的花上去,仔仔细细压实,而后恭恭敬敬地递过去。
玉旻收下了,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阿慎,你身为皇后却张贴布告,私下接活,是想让别人看不起皇家,说堂堂一国皇后竟然穷酸成这样么?”
明慎僵了僵,垂头丧气地道:“我本来就……穷成这样的。要不是旻哥哥你罚了我三年的工资,我也不会这么急着用钱。”
“皇后份例不计物件,单是银子便是一年一千两,你不会来找朕要么?”玉旻扣着他的手腕往回走,明慎跟个小孩儿一样不得不跟在他身后。
明慎小声道:“您不是当庭训斥我,让我滚出去的嘛……后来我请了病假,也没有什么时间来见您。”
玉旻这么一出,让明慎也有了一点小情绪。他又想起了当日被雷霆震怒的玉旻劈头盖脸一顿骂的事,走得也不那么情愿了。
他把手从玉旻手中抽出来,道:“陛下没什么事的话,臣就先回家了,我哥应该还没吃饭……我把饭带回去给他。”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宫?”玉旻道。
明慎想了想,不确定道:“不知道,或许等我的风寒再好一点之后?”
玉旻看了他一眼,忽而再度抓住他的手:“现在立刻跟朕回宫,身体不舒服的话,等御医给你看了再说,要休息多久你说了不算。”
明慎努力把手抽出来,有点无奈:“旻哥哥,我去医馆看过了,郎中也要我在家好好休养的,如果您觉得我在御史台请这么久的假,有尸位素餐之嫌的话,将我罢免也是可以的……”
玉旻的脸色微微变了:“朕不是这个意思。”
明慎嘀咕:“那就是了,您是皇帝,就不用关心我们这些小官请假多久了。”
玉旻坚持道:“外边的郎中能有御医好?你先随朕回宫。”
明慎道:“我在街口那家医馆看的病,老先生之前也是御医,开了方子的。”
玉旻:“……”
明慎又道:“今天窑子也关门啦,您也查不到什么违法乱纪的官员的,还是早些回宫罢,外面人多眼杂,说不定会有歹人。您也是,玟玟还小,外面坏人很多的,万一出什么问题怎么办?”
他又补充:“虽然臣很穷,是有些丢您的脸,但是臣真的很需要这些钱,我……我这就把我的布告都收回来,对不住,旻哥哥。”
明慎看了一眼在一边可怜巴巴的玉玟,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而后回头试探着问道:“那臣……先告退了?”
玉旻的脸色此刻已经难看得不能再难看了。
明慎偶尔被他凶几次是会变乖,但真要觉得有点委屈时,那也是会生出反骨的。
他何尝不知道这几句话有些刺人?小时候他会直接哭,玉旻还能哄哄,但他现在显然不能哭了,他是个大人了。
明慎闷闷不乐地告退了,又回到了他之前张贴布告的地方,沿路将布告一张一张地收了回来。然而有些奇怪的是,他记得自己明明买了五十张麻纸,可最后收回来的只有四十八张。
或许是被风刮跑了?他想着。
明慎回到家中,发觉霍冰已经回来了,只是在睡觉,他便没有去打扰他,只是让家丁去热了他带回来的饭菜,预备等霍冰起来后一起吃。
他一面盘算着要不要辞退几个家丁,这样下个月他们家发不出工资,一面就有些后悔——玉旻不管怎样都是皇帝了,他虽然觉得自己有点委屈,可他一开始就是想做点事情帮到玉旻,不是吗?
他坐下来打算写一封道歉认错的折子,像以前他们吵架拌嘴的每一次一样,首先让步,结果还没开始写,宫中的人马就到了——
抬来了整整十箱纯金并纯银,珠宝不计其数。明家的前院几乎要被这些东西堆满了,无处下脚。
来读圣旨的是程一多,他清了清嗓子,只简单地道:“阿慎,这些都是陛下赏你的。”
明慎惊呆了:“我,我不用这么多……就算是皇后的份例,也没有这么多呀?”
“是这样的,阿慎,陛下深觉亏待了你,所以决定预支十年皇后的俸禄。本来陛下想预支一百年的,但是动用这么大的一笔银两会被户部注意到,故而先拿来了这么点。”
明慎:“……”
程一多叹了口气:“阿慎,从前你们也吵,至多不过三天就好了。如今陛下当了皇帝,你既要为人臣也要为人后,都不容易,可陛下想明白了他到底要把您当做臣还是当做后,您自个儿想明白了么?”
明慎愣了愣:“我……”
程一多摆摆手:“话说开,阿慎,有些话直接同陛下说便好了,我就先回去了。你好好养病,我们在宫中等你。”
明慎看着老太监走后,嘀咕道:“我想好好跟旻哥哥说话来着,可是旻哥哥从来不肯跟我多说……”
霍冰醒来后,看见满院子的金银珠宝,倒是没有很惊讶。反倒是他一醒,明慎就说着有些疲累,早早的就要去睡了。
明慎道:“哥,那道荸荠饼还有酥黄独你不准吃光了,明天我起来还要吃的。”
霍冰道:“谁跟你抢?我只吃肉,菜都归你。”
明慎便去睡了。
他又做了个梦,梦见小时候他和玉旻吵架的那一回。玉旻心高气傲,喜怒无常,要指望他道歉基本是不可能的,还爱赌气,简直难缠得要命。
他弄丢了他给他雕刻的小鸡——玉旻说是凤凰,玉旻好几天没理他,他摸过去道歉,撒娇,承认错误,无所不用其极,可玉旻也没有要理他的意思。
他一个心急就哭了出来,以为玉旻不要他了,玉旻看他哭了半天之后,表情松动了,俯身把他抱在怀里,又用袖子给他擦掉鼻涕眼泪,道:“阿慎不哭,我不怪你了。”
“不怪你”这已经是玉旻做出的最大让步。玉旻记仇,且有仇必报,是个从来不会谅解人的人,要他不计较什么事,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明慎迷迷糊糊的睡着,忽而觉得有些干渴,一睁眼发觉已经是半夜了。
他有点懊恼自己错过了今晚的宵夜,刚要坐起身来,又给吓了回去——他床前有什么东西正在向他走过来,赫然是一个黑色的人影,明慎还没来得及叫人,就被捂住了嘴巴扑倒在床上。
再抬眼一看,是玉旻。
明慎惊魂未定:“您怎么来了!”
“朕爬窗来的。”玉旻道,低下头来看他,“朕想了许久,上回是朕冲动了,白天有许多话未曾与你说清。”
明慎觉得自己都要结巴了。
玉旻半夜翻窗过来找他,就为了找他说几句话?
他下意识地道:“白天……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和你吵架的,旻哥哥。”
“朕知道。”玉旻摸了摸他的头,顺着他的头发滑到他脸颊边,捏了捏他的脸皮,“是朕不对,阿慎,你要朕做什么都好,别同朕置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