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1 / 1)

这是一种他不晓得的神秘。

他听到身周有老人碎碎叨叨地说道:

“人在死后,需要保持身躯完整而下葬,不然会有不吉利的事情发生。”

“为什么?”

也有年轻的人那么问了,但没人回答,也说不清其中道理,只说是古已有之。

这些习俗是不知多少年前流传下来的,细节的含义早已模糊不清。但谁也不会去质疑或去修改这些祖先的传统。因为谁修改了,谁就要遭到冷落!而现实里的劳务繁忙,若有闲暇,与其质问研究,也不如用于休息。

顾川昂起头来,只看到那几个壮年人开始挖坑,把这些赤裸的尸躯一具具埋进地里,接着就在巨大的树上刻上他们的名字。老人们说这也是一种古老的习俗——尸体需要马上埋进地里。既不需要装进棺材,也不需要穿金戴银,或者裹着尸布,只需要赤条条来到世界上,赤条条离开世界。

再之后,川母站在中央主持仪式接下来的部分。这转生的孩子便随波逐流,在人群间犹如被浩荡的洪水夹杂的新泥,冲在墓前,行跪拜之礼。他看到身边有大人痛哭流涕,几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也开始哭泣,于是他也就在那个被叫做他这一世的父亲的冷酷的墓碑前低下头来,嚎啕起来。

原本他只想假装哭泣,并不用力,要知道这便宜父亲他根本没有相处过,哪里有感情呀。可不知是生物学上的血脉基因联系,还是心理学的共情,他跪在蜿蜒阴森的树藤前,晚风从林间吹来,叫他脑袋一时冰凉。

这男孩想到自己已是异乡异客,却不能与人言,而上一世的自己死后,爱自己的人以及自己所爱的人都不知如何,心底便忽然酸痛而涌起波涛,睫毛被泪水湿润,几乎就忍不住要放声痛哭起来了。

豆大的泪水不停地从眼眶里溢出来,叫川母心疼得紧。

“……妈妈还在呢!”

川母走前几步,轻轻拍打顾川的背部。谁知顾川哭得更用力了,川母只得让隔壁的阿嬷把顾川拉到一边。

新的土堆上,又被放了些灌木枝和荆棘,老人说这是为了防止食腐的野兽来扒拉。

村里最年长的人指了几个年轻人守墓,而川母招手,殡葬的队伍就开始往回走。

那时,不见夕阳,厚重的云层遮蔽天空。村边的小河流水,一片杳杳冥冥。田野间的风声,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声音,响个不停。

回到屋里后,顾川失神落魄地吃饭洗漱,而川母先是把脸上的涂料洗去,又将那古怪的无字碑放置在架子。顾川见状,在殡葬的疑惑时就像涨潮一样,又涌向他年轻的脑壳里。

他忍不住地问道:

“妈妈,妈妈,为什么你在主持念诗的时候,会从草里飞出大片大片蓝色的火焰?那些尸体为什么那么完好无损?就好像还活着一样。”

川母有些疲惫,但还是很有耐心,她从置物架上走到桌边,温和地说道:

“这是一门古老的手艺,是要把去了很远很远地方的人们留下的东西修补成他们的样子,这样的话,就算他们离开了,也好像他们都还在这里了。小川,川呀川,现在还没到你了解到这些时候哩。”

“妈妈,这是什么手艺呀?其实你不用这样说的……我知道的。”

烛光下,母亲往木盆里倒热水,准备和孩子一起洗脚。听到这话,她转头看顾川,而顾川就继续说道:

“其实我知道那些人就是死了,是不是?我也知道他们根本不是去了什么很远很远的地方,就是没了,再也见不到的意思……妈妈,你不用这样宽慰我的。我偷偷看过,他们被送回来的时候,尸体已经腐烂发臭,甚至不成完整。我看到过隔壁大叔宰杀大母鸡时候的样子,大母鸡的尸体四分五裂了,就变不回原来的样子!那么人的尸体怎么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呢?既然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又为什么没被救好呢?”

顾川一口气说完这一大通话后,只见到暗沉沉的室内,川母的脸上露出一种惹人怜爱的纯然的困惑的表情来。

川母生顾川的时候,换算到顾川熟悉的人类社会,可能才十四五岁。顾川是她唯一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近来的表现与她所知道的其他所有的孩子、也与她自己的小时候都不太相同。她作为母亲的经验尚浅,也没有多少人的经验可以借鉴,于是当她所说的这一套代代相传的糊弄小孩子的话糊弄不过去的时候,川母就一下子呆呆而不知所措啦。

更别说,顾川提的问题,对于川母来说,已经司空见惯,早已不是问题了。

要是一般的母亲,可能懒得解释这些,也许就是打骂几下,等小孩子自然忘却,就算是把这事揭过。可川母不一样。她纯朴的性子让她绝不至于草草了事,总是想认真对待。

她和顾川同坐在家中唯一的大木板床上,一双母亲的脚与一双孩子的脚一起伸入水中。川母困扰地说道:

“你就那么想知道吗?”

“我想知道。”

川母叹了口气,说:

“这是一门叫做补尸的手艺。这几天,我一直在和几位年长的老辈,用草料和泥土修补这些被运回来的尸体。先祖有教训,人死了,是不能身体不全就入葬的,如果这样的话,尸体可能会从地里爬出来,变成邪物,就像大虫子一样把你吃掉!所以呢,我们就要把尸体修好,让死者们都能得到安息。”

补尸……邪物……这都是让顾川感到困惑的词。他的脑海中立马迸出,那些老人们用草料和泥土糊在已经腐烂发臭的人肉上的景象,不寒而栗。

顾川追问邪物是什么,可川母支支吾吾也答不出来。

“你有见过邪物吗?妈妈。”

川母摇了摇头。木盆里,一双赤裸的女人的脚因热水洗濯而更显健康优美,使气似的用力压住了顾川那双孩子的白白净净的脚。

于是虚浮在水中的孩子的脚一下子就被压到热水的底部,被热水灼烫了。

“痛……”

“我也没见过,但确实是存在的。我的母亲也是那么对我说的。”

川母说。

顾川看出川母不是不想回答,是真的没想过这些问题,也回答不出来了,就先收了收,等睡前的打扫完了,母子躺在床上,而室内变暗的时候,他又问道:

“妈妈,尸体补好就是那样子的吗?”

“你还在想呀!”

“是的,想不清楚,我就睡不着。”

“唉,补尸。就算是手艺最好的阿嬷,用上各种材料,也只能把人体补成一个大概的样子。”川母说,“但是如果走过刚才那样的仪式,就能变成很像人的样子了。”

“很像人的样子……”

这话叫顾川喃喃。他开始回忆他之前所看到的那些人的破绽。确实,许多地方好像有明显的并不融洽的裂痕。

川母轻柔拍了拍睡不着的顾川的背部,想叫这孩子赶紧入眠。

好一会儿,顾川闷闷的声音又从被子里传了出来:

“是那个无字的碑的缘故吗?”

川母就知道这不怕她的小鬼又失眠了,只好答道:

“那是殡葬仪式的核心物品,必须要用到它。如果不用到它的话,补尸是无法成功的。只有带着它,引动蓝火,才能把尸体修复完全。”

于是,川母就见到被子里又探出一张小小的脸来,望向置物架的方向。

无字的碑,或者不是碑,只是块方方正正的石头,就摆放在那里,仿佛已经穿过了很长的岁月,上面没有任何人工的雕刻痕迹。

它的表面有纹理,这种纹理让顾川突然想起了雪花。

雪花并非人造,但由于水的结晶学特性,水汽凝华后,往往形成六方晶系的形状,呈现出一种自然界的非比寻常的规则来。并且随着大气温度的降低,雪花的晶体形状也会从六角形向六棱柱形偏移。

这是自然非比寻常的一种造就。

顾川看不懂。

他就又忍不住问道:

“这东西是人造的吗?还是大自然里就有的?”

这个问题也在川母未知的领域内。

川母摇了摇头,带着田野味道的发丝就在顾川的脑袋边上沙沙摆动起来。在窗外的虫鸣声中,她静谧地说:

“妈妈也不知道呀。这东西在我出生前就有啦,是我的妈妈,也就是你的奶奶传下来的!奶奶呢,又是从奶奶的妈妈那里传下来的。”

在这个世界里,知识仍靠口口相传。造纸术已经发明了,但书籍没有普遍,仍是少数人的享受。川母曾在城里求学,如今也只有一两本书。

“那它叫什么呢?”

顾川问。

不知怎的,母亲总觉得背对着她的孩子的眼睛里现在一定在闪亮。这就和她以前一样,她以前也是那么好奇地接触的。

“你的奶奶说这是一块祖传的石头。而妈妈在落日城里学医的时候,妈妈的老师说这是一种奇物,可能可以叫做……人石。”

她说。

顾川一下子愣住了。

人石……是一种能够修补尸体的奇物……那么是按照什么修补尸体的呢?它又凭什么把那些老嬷们用各种随处可见的材料扎成一个近似人体的东西补成人们记忆里的形象。顾川甚至在想……那些裹尸布里的人真的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吗?

征兵官又为什么真把尸体送回来了?不嫌麻烦吗?是因为……母亲所说的保佑土地肥沃的原因吗?

这些思绪在孩子的脑海里不尽盘旋,但他又知道川母也是答不出来的。她只会说这些都是古老的习俗。

他只问另一方面:“奇物?奇物是什么啊?妈妈。”

“奇物啊,就是这个世界上具有不可思议力量的许多东西,都很珍贵。”

当川母说出奇物的概念后,顾川几乎要跳下床、站立起来了。一扇超凡世界的大门好像就在他的面前。

“世界上有很多奇物吗?”

“是的,有很多。”

川母答道。

于是顾川就更激动地睡不着了。明明应是成年的灵魂,却陷入了一种纯然的孩童般的快乐中,咯咯地笑了起来。

也许是作为孩童的过剩的精力反过来影响了他的灵魂,物质决定了意识,直让他在床上忍不住滚了一圈。

“你笑什么呀?小疯子。”

母亲问他。

我感觉我所知道的一切好像都突然不值一提了——原来神奇的东西是确实存在着的!不对,我的存在不就已经证明了神奇的重生或灵魂吗?

这是最先连续不断地蹦进顾川脑海里的思绪,可他张口来却说出的是另一句:

“我想搜集世界上的一切奇物!”

“哎呀……”

川母装出一副被吓着的样子,实际上,她并没有当真。因为顾川的口出狂言是她熟悉的孩童会讲的天真的话,只不过她的孩子说得更疯狂一点而已。她看过同龄人的儿女也会讲类似天真的话,她自己曾经也对父母讲过说要定居在城里,读最好的学校,成为伟大的医者的狂言。

倒是川母的母亲看得透彻,只叫川母能好好学到点医术就好了。

她顺着顾川的话摇头晃脑地讲道:

“那可太难啦!”

这快变成小孩子的小孩子,鼓着脸颊,满不在乎地说道:

“我想做一件事,当然不是因为它轻而易举,而是因为这件事情困难重重呀!简单的事情谁都能做,可是困难的事情就不是了!”

她的母亲为这稚子的戏话咯咯地笑了起来,又道:

“可这世界有多大,都没人知道呢!你又怎么能收集全世界的奇物呢?”

“那,我还要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是什么样子的!”

这里的话理论上是不该作数的。因为那时候的顾川说话完全不经大脑思考,可能算是一种聊天吹牛的状态。这种状态在他上一世与网友欢快的聊天中也不少见。

只是川母不晓得,因这孩子的说法睁大了眼睛。

她从未想过,也没思索过类似的概念。对如今的她来说,没有想过那么远的事,甚至没有想过日照村和落日城以外地方的事情。

这让作为母亲的她有些困惑,也只觉得越来越不切实际。

她弹了弹孩子的脸颊,笑着说:

“那真是顶顶了不起的目标啦!但你也该睡啦!”

只是顾川怎么也睡不着,躺在床上,一直睁着一双奇异闪亮的眼睛。

竖起耳朵,就能听到窗外的虫鸣声和小河淌水的声音,悠远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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