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估量东宫已闻悉此事,廉衡即令施步正送去手札一封。他一眼未合,面色亏损,倦态毕露,却还是盥洗换抱,拾掇得斗气十足赴会抱月楼,孰料敖、青二郎不期而至。
敖顷方方自由,便去弘文馆携了青蝉同来此处嘘寒问暖。他将敖放警告左耳进右耳冒,更将其派跟前的眼线当了个石墩,闻若未闻视若未视,一而再再而三来此感化美少年。怎么说呢,这位好人里的君子,君子里的赤金,死猪不怕开水烫起来,你真拿他没辙。少年正经历着何等煎熬,敖顷深知,尽管他对真相当真一无所知但他就是知晓。他欲言又止,欲言又止,眼里藏满心疼,迫得廉衡只能避开他热麻麻视线,他的这份“死知己”,令连月来人人讨伐的少年,心头不免慰藉。
廉衡用眼神压住夜鹰夜雕,强装副骨健筋强,站起来从容待客,好免却二人山洪般罗唣。
廉衡:“难得二位兄长拨冗抽身,待我将怀素前辈请及此处,您三位正好促膝长谈。”言讫转向追月道,“好姐姐,麻烦您再跑趟王府。”
夜雕出声:“我去吧,她……”
追月拦停了他“她昨夜负了些伤”的废话,瞟眼少年,骂道:“事儿棍。”却也转身即去。
追月擅鞭功,为防身份暴露,连日来她总是御剑而行,打斗中难免被卷刃挨挨擦擦,挂点红。但这对姑娘也着实上了一课,她必得全面发展了,纵然鞭术一留,手底无鞭之际也不能叫人轻切了去。
廉衡尴尬腼腆一笑,招近小以:“我要出去半日,小以代我照顾好兄长他们。哦对了,扫雪烹茶文人雅趣,他们若想体验,时值初夏,正好让他们感受感受那烧钱滋味。”小以点头。廉衡这便又将书院设计原稿和傅砚石手书郑重交付二人,简介几句怀素来历,便留二人茶园候客,自个儿揣走怀素日前归还的银锭,望抱月楼去。
未及抱月楼,骏马停蹄。
候在附近的施步正,瞥见马车迅急靠近,掀起车帘对里头道:“豆苗,抱月楼摊上了点事,被顺天府官兵围起来了,正门进不去,太子爷让我们走后门。”
廉衡:“出什么事了?”
施步正挠头,凑近他道:“夜鹰怕你瞎操心,没让俺们说。其实,昨夜,我们在康王府遭到了三十个高手偷袭。本以为将他们打退,紧急撤退了就行。谁知……”草莽看向夜鹰,复又挠头,“谁知,这三十个人,全部被人一刀毙命,尸首一半摆到了抱月楼门口。”
廉衡面沉似水,片刻后问:“来路?”
夜鹰接答:“应该是永夜盟。”
施步正再悄声道:“你说,这会不会是主子做的啊?”
廉衡搓捻着手底螺纹,道:“昨晚之事就当没有发生。一会在踏月阁,你们都别说话。”
一众点头。
明晟早廉衡一步来到踏月阁。平素,柳心和苏尚清总会双琴合奏,增添雅趣,然而今日太子爷眉心卷皱,粗粗摆了摆手屏退二人。
廉衡缓步攀爬时,与款步下楼的柳心四目交睫,一个心问“外面是何情况?”一个心答“容我晚间去茶园找先生。”少年站楼梯拐角,施礼让行,四豪伫其身后英姿飒爽。
苏尚清感他不仗驸马身份压人,更无轻贱艺妓之态,煞是感动。竟是出声:“公子高节,民女十分钦佩。改日公子得闲来此,尚卿必抚琴一首,赠谢公子看起之意。”
廉衡浅笑回应:“礼让佳人,乃我荣幸。”
追月对他这四处留香没来由鄙夷,却也对他颦蹙之间都尊重女子之行为施以敬重。两股情绪搅拧之下,最后还是翻了个白眼给少年。这一眼翻去,翻到个角落里一闪而逝的黑影。姑娘立时警觉,出于“同门”之意,她对平素冷眼互待的柳心,眼神微微示意,知会她留心。柳心微不可查点点头,加大警惕。
少年进来后,摆了摆手,施步正夜鹰四豪俱是退出。
明晟瞧他气概不小,紧皱的眉峰松动一丝,故作一笑:“你倒越来越有明胤风范了。这四人,竟也对你俯首帖耳。”
廉衡:“并非他们唯我马首是瞻,而是,不该听的,他们决计不听。”
明晟这便示意邝玉:“你也出去。”
邝玉:“殿下?”
明晟:“怎么,你还怕这小病猫吃了本太子不成?”
廉衡驸马之身已成事实,邝玉也不敢无礼于他,只好弱弱瞟了瞟他,躬身退出。
明晟:“你遣施步正,将我着急请来此处,应该是有事了。”
廉衡:“殿下打算去见陛下?”
明晟知他肯定也听到了风声,不然怎会突然叫他前来,便不再虚辞:“昨晚的事,你怎么看?”
廉衡笑对:“兵马司努力一月,终将‘巨盗’缉捕。”
明晟有些无奈:“你这嘴底‘巨盗’,指谁呢?”
廉衡不与他绕弯子,抄直问:“太子殿下听到如此数字,就无大吃一惊?”
明晟蹙眉,不无真诚:“岂止大吃一惊。”沉吟一刻再道,“我到现在都没法相信,那么多白银,那么多,太仓库都不见得有,他哪来的?”
廉衡缓缓从袖兜内掏出那枚银锭,置于桌上展开素帕,却是问:“殿下以为,陛下是喜欢真金白银还是贪吏猾胥?”
明晟定神望了望他,将那锭白银拎手心端详一刻,才道:“你这话,可也是在问我的想法?”见他点头,追问,“这锭银子,哪来的?”
廉衡据实道:“上元节,妹婿我扮男旦和康王殿下打赌得来。”
明晟也是个聪明人,这锭白银他一眼就看出来路不正。经廉衡这么一点,自然又是一惊,失口道:“你岂非疯了?”
廉衡:“此事已成骑虎之势,不得自由,落井下石与否,还有区别?”
明晟:“这样,会置他于死地。”
廉衡:“皇子犯法,最惨不过圈禁。太子爷这于心不忍,究竟是出于手足情,还是,舍不得您刑部那几小吏?”
明晟被他说中心事,一瞬羞怒:“放肆。”
廉衡:“您一眼能看出这银子来路不正,旁人也能。就看谁愿意替陛下挑破真相。马大人他们贪了这么多年,贪渎多少可以不究,但,这国有银脉也是时候交还归公了。若殿下不忍心挑破,那就由我挑破。”明晟冷寂不语。少年温缓再道:“殿下,这天下将来是您的,您真能从旁忍观,让他们将社稷江山掏挖空?”
明晟皱眉:“当然不是。”
廉衡:“陛下对银子之渴望,想必您很清楚。银脉收公,对充盈太仓银库作用之大,您亦能想来。撅除私矿巨贪,不仅能叫干臣们赞誉、陛下赏欣,还会在史书上记您一笔功劳。而这一切‘正义’,也只是让您,折了几个本不该存在的‘党翼’。”
廉衡最后一句,直指明晟结党,狂妄无比。
明晟冷冷瞧他一眼,故作凶狠,心下却反复咀嚼他话。末了问:“你想端了马万群?”
“明旻一旦过门,您就是我兄长,我干嘛跟您过不去?!”
“那你还要我……”明晟眉头蹙得更紧了,“这私矿一大巨头,是刑部,为首是马万群,这我都知道,你要我把这茬挑起,端了他,我朝中力量不就折损一半,还如何……”
“我可没让您献出他。”廉衡故作无奈,“您呢,就是知会马大人一声,让他识趣,将另外几个贪的最凶的,比如刑部的右侍郎刘阶和郎中张廷敬,让这些喽啰出面顶罪,即可。”
“可突然间,你我如何提出这茬?”
“眼下不就是嘛。”廉衡顿了顿道,“康王府赫然冒出千万两白银,问银来路者不计其数。殿下找个近臣,陛下跟前猜说出来路,再找个臣,提议几个白银鉴别法。”
“鉴别白银?”
廉衡点头嗯声,恭递他一张纸,道:“太仓官银,成色刚及九成,然这私矿铸银,竟高达九成五。普通听音、辨色之方法,既不够准确也不具说服力,尤其在康王爷死活不交代白银出处情况下,没点真凭实据,套不出实情。”
明晟凝视着写有三种鉴辩法的纸张,眉峰再蹙:“你怎会有如此方法?原来你早就……”
廉衡:“我对响钞精银的兴趣,殿下不会才知道?”
明晟嗔他眼,忖道:“这天下私矿不知有几十座,假使我提议全国彻查,陛下也答应了,牵藤挂蔓,刑部最先乱成一锅粥,届时如何收拾局面?佘斯况找我求助,我又如何?”
廉衡:“殿下,大明,急需纯臣。”
明晟不说话了。
廉衡也作沉默。
末了,明晟盯紧他问:“彻查私矿,你有合适人选了。”
廉衡点头:“赵自培。”
“赵自培?”
“我同他略有一丝交情。他以前就任职刑部,后被贬去黔州,调回通政司没几年,四品闲吏不当,专给陛下添堵,又被罚成了个九品经历。”
明晟:“你对他倒是很了解。”
廉衡:“这种有趣的灵魂,我必然注意。”
明晟:“此事回头再说。”言讫,他满脸难色,“这赵自培,不党不附,素来独善其身,将他推上去容易,拉过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廉衡反问:“殿下为何,非得将他们拉拢去呢?”
明晟:“我……”太子爷失声苦笑,不阴不晴亦反问,“你是明胤幕僚,这算是出于什么目的,跑来要帮我建功立业?”
廉衡苦笑:“襄王爷不愿干啊。他对我的银钞理论,一向嗤之以鼻,对我这人更是爱答不理,我心里苦啊。但殿下不一样,貌似,从最初,您对我就特别赏识。”
这话谁信谁脑子门挤。
明晟将他盯了好一阵,心说这条小狐精大尾巴狼,当真几无可信。明胤对他爱答不理?骗谁?谁看不出明胤将他视若掌珍!但即便知他不可轻信,但其所说之事,太子爷又很难全盘否定。他深知,他若不能见机挑破,小鬼也绝不会轻放此事此契机。一旦由他挑破,收归举国私矿,充盈国库,功劳簿上相当于又给明胤画了笔。那他东宫,岂非又输口碑?!
廉衡正是吃准了太子爷这点弱穴,才敢在此将东宫当成盾牌推出。
而太子爷,尽管又装出一贯平和,廉衡也从他忽蹙忽松的眉峰底,猜摸到他正自疯狂纠结。少年垂睑,敛藏眼底笑意,最后助攻:“一,殿下莫觉缺失仁义,只怪康王时运不济,被人撞个现行。反正他也废了,不差您这一脚;二,此事揭露后,但有所需,我廉衡义不容辞。”
明晟并未接话,站起来望阁外踱去,静站足有一刻钟,才侧对少年,目指楼下围兵道:“你今日真会挑地方。”
廉衡亦踱过来,望着楼下,神思缱绻,他已猜到了这是谁的手笔,对其杀伐果断,再生一丝惧意。他只觉这是十五条人命,不论其要达成何种目的也不该如此草芥,却不知,这十五人手底沾过多少鲜血。实属死有余辜。
明晟:“你知道死的那些人,是谁吗?”廉衡摇头,太子爷知他不知,否则,何以选此晦气节点来此会面,是以深入解释道,“是永夜盟的人,你应该听过这个组织。”见廉衡点头,他继续道,“本以为是个轻践仁义的江湖流派,不成想,这些年他们越做越大,手段也越来越辣,抢劫赈灾口粮,烧毁塞北军需,无恶不作,今日也算报应不爽。也不知是何人,这般豪勇?!”
廉衡疾速想着,明胤让狸叔将这十五具尸首摆抱月楼门口目的为何?除将永夜盟,完全抛出水面,被人人熟知,还有什么?单纯给永夜盟大后盾——抱月楼泼脏而制造困扰,程度远远不够。保护施步正他们,促成自己成功端出私矿一事,无此大费周章摆尸之必要。叫嚣一下淮王爷(乌叔)?他也没这些浮夸爱好。为什么呢?为什么?
少年想破脑瓜,无果,一瞬想上牙咬那闷葫芦一口。玩什么虚?告诉他不就好了,躲背后替他无声擦屁股,能显得那么高尚?!
明晟见他亦心事重重,看眼时辰,道:“我先回宫。明日去茶园找你。”
廉衡点头,施礼恭送。
就在明晟踏出门际,廉衡忽道:“殿下。”明晟驻足转身,廉衡诚心道,“陛下召见旨意最迟下午到,您能回宫静等最好,去早了,没好处的。”
明晟点头,沉默好一会才问:“如果,陛下要我彻查此事,你以为我当如何?”
廉衡诚心再道:“陛下在意白银,您得帮他查清银子来路,为大明追止损失;但陛下又爱重贤誉,想作千古明君,所以您还得替他背上囚子杀贪的狠辣。”
明晟怔怔望着他,一时哑口。施步正邝玉等人亦怔怔听着。
少年再恭谨道,“殿下,我也不知这场风暴会刮多大。但,您要么进入风暴正中心对抗,要么完全远离风暴。”
明晟面色凝重,点头:“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