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叫什么,蔺卿稚不记得了。
他被人转手数次,最后落到了班主手里,正值大荒年,饿死的人直接横在路边发臭。
为了一口吃的,许多人卖儿卖女。
最后无甚可卖,因为人已经不值钱了。
“从今天开始,你就叫小连。”师傅拿着鞭子坐在板凳上,他瘦骨如柴,跪在地上,师姐递了一碗茶过来。
小连不知道是做什么的,端着就喝一口,师傅脸色瞬间严厉,挥手一抽,鞭子正正落在小连的脖子上。
皮上立刻就火辣辣的疼,他硬是端着碗不放,凳子上的人不由分说又给了一鞭子。
“不懂规矩的东西。”
“这是给师傅敬茶用的。”身后有人提醒,伴随着嗤笑。
师姐又端来第二碗,小连绷着脸,这回他把茶水奉上,从那天起,他就有了师傅,也有了师姐师兄。
吃糠咽菜,寒暑练功,小连养出了一点肉,皮相出显,师傅和师叔私下议论,他将来能成角儿,还能卖个好价钱。
小连顶着水盆,蹲在院子里,师傅要他唱粉戏,因为客人喜欢,他不知道什么是粉戏,却明白客人眼里的贪婪。
穿着花旦的衣裳,扮上妆,客人便迫不及待的对小连动手动脚:“师傅,我不唱了。”
“由不得你,你是我买的,王大官人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师傅凶恶的面孔好比庙里的恶鬼,不是青面獠牙,胜似青面獠牙。
小连双腿打颤,依旧犟着不肯:“好好唱戏,也能挣钱。”
师叔不屑的泼掉手里的茶,徐步走下台阶,他嗓子坏了,再也唱不得戏,听师兄师姐说,师叔当年也风光过:“挣钱,没人捧着,你哪里来的钱。”
“小连,我们唱戏的就是下九流,想要翻身,不靠一副嗓子,是要靠寻大官人的手段,你得有人捧,没人捧,你什么都不是。”
阳光落在师叔泛白的皮肤上,深陷的眼睛,看人时总病态的睁大,小连跟师叔学戏,也知道他每天都离不开烟膏。
没有烟膏,师叔会发疯,打骂是家常便饭。
好似回忆起自己风光无二的时日,师叔望着墙上的爬山虎出神,好似自言自语的说:“有人捧才有钱,有人捧才能叫爷。”
“我不愿。”小连仍拒绝,他做不出让王大官人扯进帐子里的混蛋事,所有人都以为小连不知道,其实戏班里没有秘密。
小师兄怎么死的。
碰上了一个花钱捧角儿的大官人,被带进府里折磨了一夜,第二天送回来的时候,小连躲在窗外看师姐给师兄擦身。
小师兄握着师姐的手,师姐低低的哭泣着,嘴里念着畜生两字,没几天小师兄就死了。
一卷草席,埋在了荒野上。
小连不想死,也不想受那折磨,他宁愿回去当乞丐,都不要给大官人当玩物。
都是死,不是么。
“不识好歹的玩意,把他关起来,饿几顿。”师傅大为光火,又不能在他身上打出伤来,大官人不喜欢。
晚上,师姐来劝:“你从不从,都不是我们的命么。”
“我不想认。”
“不认,我们没能投好胎,你不认也得认。”
“我们正正经经唱戏不行么,不求大富大贵,糊口就行,师姐,这都不行么。”
端着稀粥的师姐,轻蔑的转过眼,冰冷的视线落在小连越发漂亮的脸蛋上,看了一会儿,惨笑道:“这年头,还有什么正正经经的活法,你这张脸能换钱,换富贵,那就拿去换。”
“舍了身子,能的富贵,有什么不好,小师兄是命薄,你不一样,小连,你得活出去。”
“得活出去。”师姐重复道,不知是和谁说。
小连低着头,伸手摸上脸蛋,他并不知道一张嘴两只眼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会有人因为一张皮,对自己起了歹念。
小连被师傅饿了三天三夜,强行打扮好,送到了王大官人家中,他在袖子里藏了小刀子。
王大官人猴急,直接扒了他的外衫,小连问道一股烟膏味就开始反胃,手里的小刀子紧了又紧,当那股气息喷到脸上,他毫不犹豫出手,一股带着热度的血液喷到脸上。
小连瞪着眼,眼前一片红,王大官人捂着脖子,血一直往窟窿外冒,他颤颤巍巍指着小连,嘴里咕噜咕噜说不清话。
呆愣许久才反应过来的人,从床上跳起来,他甩下身上的戏服,从已经断气的人身上拔下金戒指和金项链,翻窗跑了出去。
王大官人的府里莺莺燕燕太多,手下的护院更是不少。
抹黑跑出去的人,就撞到了姨太太和别人苟且。
小连躲在暗处,听到外面有人喊,王大官人死了,似在欢呼,屋里的男女,来不及穿衣,旋即爆发出雀跃的笑声。
小连在府里兵荒马乱的时候,终于逃出去了。
他涂黑了脸,跟着商队走出了笑着。
路上,小连用金戒指去当铺换了一点现钱,也没有买衣服,继续脏兮兮的跟着出城的队伍往前走。
直到,他再也走不动,小连一无所成长,后来,身上的钱也被偷走了。
走投无路,小连又找到了另一个戏班子,班主不肯收,他只好把脸蛋洗干净,看到小连的容貌。
班主毫不犹豫同意了。
依旧是唱粉戏,从懵懂无知,到厌倦这些以床围之事取乐的段子,从小连到蔺卿稚。
“昔日曹操戏邹氏,我看蔺卿稚的寡妇,让人下不来床呢。”
“柳腰芊芊,折煞了人呢。”
“哈哈,听说还不曾有人当他的入幕之宾,是个眼光高的。”
“莫不会,还没破瓜。”
“哈哈。”
包厢里的公子哥老爷们聚做一团,蔺卿稚今天有饭局,他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安然离开。
更清楚,自己没办法一直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要面对现实。
蔺卿稚知道,自己在京城混得还不错,再等几次,就能凑够钱,把师姐从窑子里赎出来。
现在的戏班,比以前的好一些,也有一个师姐,师姐为了给大家治病,自己卖身进了窑子,其他人凑钱去赎过师姐。
老鸨漫天要价,钱不够。
蔺卿稚不想欠人情,值得虚与委蛇。
正如师叔说的,有人捧,才能有钱。
蔺卿稚第二次逃跑,其实已经准备好钱,却被半路截了,没办法去赎人。
只是他得罪的是钱五爷,京城里的霸王。
油坊的东家。
以为一辈子都没办法再还人情的蔺卿稚,遇到了田齐,他的少堂主。
初次见面,蔺卿稚就知道她能带自己走。
却不知道她能改变自己的一生。
甚至,动机不纯的蔺卿稚,都是捧着田齐的。
只不过她好似不怎么需要他的脸蛋,只需要他有点脑子,能办事。
甚至轻而易举就把京城里第二位爷当马仔使唤。
余爷。
“你给我个面子,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余爷递了一个眼神给蔺卿稚,蔺卿稚恭敬的端起酒杯给钱五爷敬酒。
钱五爷黑着脸,却不敢得罪摆酒席的人,只得端起酒杯,算是认同了余爷的话。
一场和头酒吃完,蔺卿稚算是能堂堂正正在京城立足。
而少堂主还是那个样子,办自己的事情,让他在傍边忙吧,给蔺卿稚改头换面。
蔺卿稚有恩必报,她倒是没提什么除了气那个病秧子少爷之外的事情。
少堂主是个能人,余爷很怕她。
可他们的年龄并不相仿,可以说是相差很大,余爷面对少堂主,就和见了猫的老鼠一样。
恭恭敬敬,就算开玩笑,也是不敢越界,甚至所有东西,权势,人马,武器都随便让她用。
蔺卿稚以为少堂主和余爷关系不一般。
但是,余爷,是个不亲女色,更喜欢权势和地盘的男人,后来遇到了素姐,蔺卿稚才知道,余爷也是铁汉柔情。
只是之前一直没怎么解除过这样的人罢了。
对于少堂主。
他也是心里的想法越来越清晰,崇拜她,尊重她,渐渐爱慕得不能自拔。
少堂主是个脾气很怪的人,她身手极强,有时候又很小孩子脾气,因着少堂主的关系。
蔺卿稚认识了长春哥,玫瑰,蔷薇,胜春他们。
对于他的出身,珩穆这般的富贵出身,会骂他下九流,唯有少堂主他们没当回事。
玫瑰姐更在意的是他识字不多,帮忙有限。
会开枪又不精。
蔺卿稚已经很努力在学习了,但是学习这件事,和唱戏一样苦,从头开始,一点一点积累,好在他跟在少堂主身边,读书之余,还能了解到书本上许多知识。
“蔺卿稚,你变了好多。”某日,重逢的玫瑰姐告诉他,自己好像变了,蔺卿稚平时没怎么感觉。
被玫瑰姐一提醒,才揽镜自照,眉宇间的媚态没了,脸皮粗糙很多,眼底一片清澈。
他身子也比过去结实,言谈举止是跟少堂主久了,学了她一身硬气,其实蔺卿稚发现,和少堂主或者她身边的人久了。
性格上最直接的改变就是能拔枪的时候,绝对不废话。
等打到敌手服气了,才开始炫耀。
蔺卿稚如此,珩玉更是如此。
而且,珩玉是青出于蓝,在巡捕房混得风生水起,雾城叫得出名头的人。
“珩玉,你喜欢现在的日子吗。”某次,蔺卿稚和珩玉在修车厂偶遇,巡捕房的卡车坏了,开过来修。
开车的人是珩玉,她气势汹汹的下车,让蔺卿稚有一阵恍惚,以为看到了少堂主回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染上烟瘾的珩玉,抽了一根烟,笑得坦然又傲慢:“谁不喜欢自己做主的日子。”
珩玉弹掉烟灰,转过来问:“你呢,现在接了修车厂,想不想以前的日子。”
“我想的是和少堂主在路上的那段日子,每天都能看到她,想着怎么照顾好她。”
“无忧无虑,以前有人给你当天,现在你得自己撑自己的天,我哥和你一副德行,嘴上说说笑笑,心如死灰。”珩玉成亲了,和老师的儿子,成亲的那天黑白两道都来。
酒宴很隆重,一对新人是金童玉女,大福晋和老邢笑得合不拢嘴,连郁郁寡欢的珩穆都难得高兴。
不过,王府那边似乎也有人过来,珩玉让珩穆去应付,反正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王府整不出幺蛾子。
只不过,珩玉婚后,没有按照大福晋的意思,把巡捕房的事交给姑爷来做,在家相夫教子,她还是风风火火的。
珩穆在学校当了一个后勤主任,每天家里学校两点一线,蔺卿稚比珩穆要忙,修车厂面上是修车厂。
背后还要给余爷和牛姐、玫瑰姐他们做联络站,有新人进来,也有旧人离开。
唯独,每次蔺卿稚询问少堂主的消息,大家都一致的沉默,让他不要再问了。
“为什么,是生是死,我总要知道一个结果。”
“不为什么,你不问,对谁都好,对她更好。”玫瑰姐每次都用同一句话打法他。
问得多了,蔺卿稚也明白,他们守口如瓶。
绝对不会告诉自己任何消息。
蔺卿稚认定,少堂主还活着,只是不能露面,知道有一天,珩穆突然喝得酩酊大醉。
他驾车去接人,醉的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人突然说:“蔷薇说,她死了。”
蔺卿稚猛地踩下刹车,寂静的夜里,刺耳的刹车时拉得老长,他心不受控制的停止半拍。
“谁说的。”
“蔷薇说的,死了,死了,呵呵呵,我们还一直以为她只是不能回来,原来是真的不能回来了。”珩穆开始又哭又笑,蔺卿稚没有管他,只是抓着方向盘迷茫的看着前面的路。
死了,他不信的。
把珩穆送回珩玉家里,蔺卿稚一夜未眠,第二天就订了去京城的火车票,长途跋涉半个多月,他来到了余爷家中。
素姐也在,看到他有点惊讶。
“我来只想知道一件事,少堂主还活着吗。”他说明来意。
余爷和素姐皆是一愣,眼神晦暗不明,素姐先开口:“谁跟你说了什么。”
“蔷薇说,少堂主死了。”
“你听她胡说八道,田齐是那种好死得人么,既然来了,就在京城住几日,也好久没来了。”余爷说。
蔺卿稚不信,他想要素姐回答自己:“姐,我想听你说,少堂主还在不在。”
“老余没说错,田齐不是那种好死的人,她命很硬。”
“那为什么蔷薇说死了。”
“蔷薇有时候说话不过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