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很大,说话都有空旷的回音。吾羲在静室之内,垂头丧气。
女官从形容行止,讲到官爵体制,又要讲王侯势力……吾羲遥看门外,空无一人,但他知道,只要他离开房门半步,便会有高手瞬间出现,将他丢回房内。又是唉声叹气。想到离开无为山以来发生的这段事情,倒是离奇曲折,自己怎么就从吾昊阳的儿子变成了慧后的孙子?那自己的爷爷岂不是圣上?莫不是我在做梦?
真要是留在宫里,依慧后的性子,这往后的日子岂不是要像一个皮影,任她指挥?
门外的仕女拦下一名宫婢,那宫婢怯怯行礼:“奴婢来送膳食了……”
吾羲伸着脑袋打量,那小奴婢手中托着精雕细琢的餐盒,低着头,一派恭敬。这声音倒是脆生生的好听,门口的宫女倒是清秀可人,门口的仕女问道:“你是谁?”
“奴婢是栖梧宫膳房的帮厨。”
“从前没见过你。”
“奴婢是新来的。”
仕女们打量了一眼,秋水剪瞳突现杀机:“找死!”
十指纤纤,勾成利爪伸向那小宫婢。
那柔柔怯怯的小宫婢猛然变了脸色,腾空而起,将食盒扔向房内,还未落下,便被仕女用披帛兜住。那小宫婢转身逃往宫庭,腾在空中的她,突然间整个人似断线木偶,骤然落地。
一身玄衣的蒙面人落下,扲起地上的尸体,拖出一道血迹。
静室内还在教习的女官,检查了食盒,皱着眉头吩咐:“彻查栖梧宫!”
吾羲愣了愣,就这么一转眼,一条人命没了……“发生了什么事?”
刚要上前,却被女官制住:“别过来!食盒里有引香。”
吾羲止步:“来害我的?谁要这么做?”
女官看了看吾羲:“小殿下……你可能还不知道,你的回归是多么重大的事情……”
吾羲摇摇头:“不知道……”
女官语重心长:“小殿下,你只要知道,在这深宫里,你唯一可以全心信任的人,只有皇后。”
“为什么?”
“其他的,以后你会知道的。”
吾羲在栖梧宫待了三天后,满心满腹的懊恼:这里仕女们前呼后拥的,把他当神一样供着,让他极不适应,更多的是对身份转变的茫然和无奈。
每天唯一的消遣就是庭院中看池子里的鲤鱼。
想到水临渊留下自己,带着其他同门离去,不由得又气又怨;再想到不戒和玉不去在宫外是何处,又是担心,慧后答应差人去问讯,也不见回音。
“据说这池里的锦鲤都是养了几十年的……你发什么呆呢?”
吾羲看着眼前的脸,愣住了:“你怎么也来了?”
“慧后召我入宫,问了些事情。”
“我跟你说!锦瑟大人说,这次参加比赛的人,可能都中了蚕食盅,参加了武林大会的人,都有可能中了蛊,你回去告诉不戒大哥,你们一定要远离引香!”
“不戒走了。”玉不去道:“姨奶奶回了府,只说你以后留在宫中,第二天,就不见他了。”
“他走了?!他说要去问那儿了么?”
“不告而别。”
“这可坏了……他这一走,等师父找回了解药,可要去哪儿寻他?”
玉不去道:“我倒觉得,你比我们都危险……”
“慧后身边的高手看守极严,我这在宫里倒是安全……”
“正因为你在宫里,所以危险……”玉不去道:“你不想想武林大会上下蛊,这事谁能干的出来……”
吾羲道:“是了,到底是谁下这么阴毒的招数?”
玉不去叹息摇头,又翻了个白眼道,打量着吾羲:“想到你竟是个皇孙!我竟觉得有些同情你。”
“谁稀罕当皇孙!等我师父回来,我就离开这里!”
玉不去悠悠道:“只怕你走不了咯……”
吾羲心中警觉,不知为何,玉不去的话,他总觉得板上钉钉一样的真切:“你这话什么意思?”
玉不去道:“二圣之间的明争暗斗,很多年了……在最终的角力中,慧后始终差了一口气……就是继承人这口气。”
“继承人?”吾羲疑惑:“你的意思是我续上了慧后这口气?”
“不错……”玉不去点头:“所以你想,慧后能松了这口气?”
“我不明白,我怎么就能帮她续上这口气?”
“大多来说,人都是倾向于血缘上的继承,对于疑心谨慎的人,更是如此。皇子虽然众多,但都不是慧后所出,慧后只有一子,就是十四年前病殁的朔望太子,既然你是朔望太子的遗孤,也自然是唯一与慧后有血缘关系的皇族……”
吾羲道:“我不想做皇族,像我爹那样,英雄烈马快意江湖,再不济像我师父那样,闲云野鹤浮生潇洒,在这宫里,逢人行三拜九叩之礼,言必称尊卑优劣之词,有什么意思?”
玉不去道:“你当然觉得没意思,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掌权……”
吾羲看着玉不去:“你怎么跟慧后说话那么像?你这小小年纪,为什么说话老气横秋?”
玉不去似乎有些尴尬,撇开手里的折扇扇了扇:“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吾羲正要打趣他。
忽然一声脆莺莺的声音传来:“钰哥哥!”
一身鹅黄的少女,提着裙子从拐角飞奔过来,发丝和衣衫在身后飞扬,粉腮薄汗,更衬得眉眼娇美。
吾羲只觉得这姑娘长得是十分好看了,容貌大约可看齐月惊鸿了,只是这姑娘只是人间绝色,比起月惊鸿的缥缈清丽,终究还是月惊鸿……
玉不去听得这一身叫唤,立即变了脸色。
那少女跑过来便拉住玉不去的胳膊:“玉哥哥,我今日随母亲进宫给慧圣请安,听说你在这里,可真是巧了!”
玉不去不动声色地抽出胳膊,双手揣正:“小郡主,别来无恙?”
“我很好,钰哥哥近来如何?听所你参加了最近很热闹的一个比赛,我想去看,可是母亲不让……倒是从旸哥哥那里听了些消息,不过前几天,太子殿下发现旸哥哥私下练武,给旸哥哥关了禁闭。”
玉不去问答:“你去过太子府上?”
风潇潇点了点头:“最近母亲总是带着我到处参拜,说是以后要把女孩子的规矩学起来了……”
玉不去闻言沉吟,若有所思。“不知今日倾城郡主参拜慧后,所为何事?”
“好像也没什么事情……我就做了一会儿,就听她们闲聊叙旧,时不时问问我这这那那的……还说,眼看着我也快到许配人家的年纪了……”风潇潇说着话时,整个脸连着耳根都红彤彤的,却还拿眼角觑着玉不去。
吾羲看着这两个人的古怪神色,心里猜想:大约是这个风姑娘倾慕玉不去的,只是玉不去长期在中庸阁浸染,固守“非礼”的禁忌,所以一个热情亲近,一个端方矜持……不由得觉得好笑。
玉不去装作看不懂听不懂的一昂子,晃了晃手里的折扇:“唔,没错。我前一阵子听说,太子那边也已经开始张罗给皇太孙兴仁君选妃了……”
风潇潇脸色的红晕退散:“什么……兴仁君?那我……我要问问母亲去!”风潇潇蹙着眉转身又走了。
“她是谁?”
玉不去收了脸色:“那是觅伯邑侯和乐平郡主的女儿——风潇潇。”
“她看起来对你……”
玉不去猛然扇着扇子:“误会一场、误会一场!”
“什么误会?”
玉不去一顿:“这个……哎,你该明白,我的身份是护国将军的儿子,她是侯爷的女儿,我跟她的婚姻大事,是由不得我们做主的……”
吾羲道:“你们不做主,那谁做主?”
“庙堂。”
吾羲静静想了想,一个将军之子的婚姻尚且如此,那作为皇储,岂不是更加不由自主?吾羲想了想月惊鸿那清冷略带孤傲的眼神,大约她也不能忍受这种皇室的生活吧?皇储坚决不能做……
玉不去从袖中抽出拇指长的金镶玉哨,轻轻吹了一声,庭院中落下许多玄衣人,蒙着脸垂首列队,四面八方汇合的玄衣人很快列成方方正正的形状。
玉不去点了点人头:“原来一只哨能调动二十五人呢!”
吾羲惊异地看着玉不去:“这是……”
玉不去道:“过几日等解蛊药材送回,解了身上的蚕食蛊,我便要动身去一趟雁潭,慧后分派了些人护我前去。”
“你去雁潭做什么?那边不还是在打仗么?”
玉不去蹙眉道:“雁潭出事了……好像是兵变。”
“兵变?”吾羲惊道:“兵变那不是应该增派援军么,你去能抵什么用?莫非你一人能敌百万雄师?”
玉不去道:“眼下并非兵力不足,若能整顿军心,根本无需增派援军,援军这一去一回耗资靡费,上上策乃是收复军心。”
“你去能收复军心?”吾羲更加稀奇这玉不去到底是什么能耐。
“我哪有那么大本事……只是群龙无首军心自然易散,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我爹。”
“你爹?护国将军?他怎么了?”
“前线报说是失踪了,可是前日里不知是谁给我留了一块残布,血迹潦草,但我看的出来是我爹的笔记,写了几个卦象,我看不懂……’‘
“卦象?我帮你看看……我倒是钻研了过七经八卦。”
玉不去面带异色,取出一块白色棉布,摊开来,一个血字的“让”泛出锈色。
吾羲歪着脑袋看了看:“这个卦是异卦相叠,中间这里,下卦为坎,上卦为兑,坎为水在下,兑为泽在上,泽水落坎水,坎水入东……这是个困卦。”
玉不去道:“想不到你还真懂这个。”
吾羲看着那残布:“咦……这好像还是地形图。”
玉不去怪道:“地形图?”
“你看西北方艮为山,西方坎为水,对在西北,巽在东南……”
玉不去收了残布,看着吾羲:“吾羲,此去雁潭,可否请你同去协助?”
“我?”吾羲怪道:“我这对奇门遁甲八卦奇也就略知皮毛……可是眼下除了你,我身边连个略知皮毛的人都难找。”
吾羲想了想,也是。若不是为了避免无为山那千障寒烟林的机关才钻研这八卦遁甲之术,谁会去盘算这玩意儿,就连自己的师父师叔们,研究过遁甲之术的,也只有掌门妙玄通。但自己这浅薄功夫,万一耽搁大事儿可不是玩的:“你还是另请高明吧,我怕坏了你们的大事情。”
三日后。
萧徵回到凤仪宫,苁芸花带回来几车。
吾羲巡视了归来的每一个人,却不见水临渊和戚萋萋:“我师父和戚姐姐呢?”
萧徵向慧后呈上一方草纸。
慧后并未伸手去接:“这是什么?”
“这是神农架戚药师后人戚姑娘写的解蛊药方,上有制药、清蛊之法。”
“水临渊呢?”
“水宗主似乎是去漠北深处了……臣等前去漠北,深入沙漠之地才采集到了药材,只是正要离开时,忽然远处起了旋风,那旋风倒也奇怪,一波接一波,游龙走蛇一般,水宗主不知何故,看着那些旋风竟发起了癔症,久唤不回,后来风越来越大,风沙迷眼众人匍匐在地,风停之后,已不见水宗主身影。戚姑娘执意要寻水宗主,便写了药方之后去了大漠北深处……”
“漠北深处……”慧后神思缥缈地想了想,道:“把药方立刻誊写给太医院制药,药方并上蚕食蛊的病症抄写一千份,散发到宫外。”
“是。”
在静室内的吾羲十分郁卒:“他明明说会回来接我的,他去大漠深处做什么?”
玉不去正坐在旁边,旁边的医官正要捋她的腕子,玉不去忙道:“我自己来就好!”说罢接过医官手中的小刀划开玉白的手腕,将敷满药粉的纱布马虎裹上。“好了。”
吾羲正被另一名医官包扎伤口:“我师父究竟是被大漠里什么东西迷了心?想我那涉川师叔也是这几年老往大漠去,那大沙漠有什么玄机?”
玉不去还在跟医官纠缠该如何包扎。
吾羲看着自己包扎好的手腕皱眉头:“师父不回来,慧后不放我出去……那我岂不是走不了?”
“什么走不了?”
吾羲看着玉不去,神思一动:“虞钰,你前日里不是说要我陪你去一趟雁潭么?”
“你不是不愿意去么?”
“你这边要是还没找到人,我是可以跟你去趟雁潭帮个忙。”
玉不去神色了然:“倒是没找到合适的人……你若愿意去,甚好。”
吾羲笑道:“只是我是愿意帮你,只是慧后怕是不放我出宫呢……”
玉不去道:“你若是愿意去,我倒是有办法让你出宫。”
吾羲拳掌一击:“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