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了,芥末只是蹲在家里。出门让他感到恐惧,他害怕别人的眼光,害怕跟人说话。他害怕自己的过去,更害怕未来,他不想知道任何停职待查的结果。他只是希望重新立案调查的时间越长越好。而最令芥末不可思议的事,他开始越来越多地用英文自言自语。手机响过,他索性把电池拔掉。有时候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然后门缝下面就塞进来一张外卖广告。没有任何真正意义的拜访,芥末待在自己的玻璃城里,诚惶诚恐。
“当当当,当当当”敲门声。
“广告塞门缝下面好了。Underthedoor,thanks.”芥末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绷带拆开,又包上,拆开又包上。
“当当当,当当当”敲门声持续不断。
芥末支撑着爬起来,梦游一样地打开了门。
“组长……”芥末惊讶地望着组长,组长怎么来了?而组长身后戴着墨镜笑眯眯的人,竟然是经纪人。
“李组长,真是给您添麻烦了。我最近太忙,没有时间陪伴阿豪,要不是您跟我联系,我都不知道他闯了这么大的祸。多亏了您帮忙。”
“陈先生,阿豪是个非常好的孩子。但是他的压力太大了,您要多陪伴他,引导他才好。”
“阿豪,快给组长切水果。”经纪人手上竟然拎着一袋水果,就像老师来家访时一个合格的家长一样。
沙发上组长和经纪人随意地聊着。芥末把水果放下,觉得脑筋好像断了根弦一样呆呆地看着这奇妙的场景。经纪人怎么能安之若素地跟一名警察聊天?一名警察又怎么能跟一个杀手中介聊得如此自然?组长说,他是按照芥末档案上的地址找过来的,并且给经纪人打了电话。因为组长认为有必要找芥末的家人也聊一聊。谁知聊了才知道芥末是孤儿的事情,所以对芥末更加惋惜,希望竭尽所能来帮助他。
“阿豪。这段时间你安心休养吧。你也累了。你的案子立案没有那么快的,毕竟法不溯及既往。不过如果再次调查,你一定要配合检方和律师,你懂吗?”
“组长,我是冤枉的。是他撞到我的刀上来,是他举着菜刀要砍我。”回忆起当天的那一幕,还有看守所的日日夜夜,芥末几乎掉下泪来。
经纪人依然带着墨镜,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在嘲笑芥末的脆弱。
“我知道,王警官的证言已经证实了这一点。你不用担心。”
“组长,你能不能帮帮我。上次你说,可以帮我疏通疏通关系,你帮帮我啊!求你了!”
“你别激动,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帮你。但是首先要你和律师好好沟通你的前科。”
“前科……前科?组长,我没有前科,我没有!”芥末握紧双拳。
“阿豪。我只是个无能的警察,在巡警队干了一辈子,虽然那三个人的证词我是不相信的。可是你伪造身份……”
“组长!”芥末厉声打断组长的话,抓住组长的手,“组长你说过的,我是个好人,我是个好警察!对不对?”
组长皱起眉头。过去这么多天了,陈志豪还是有些歇斯底里的症状。
“我是冤枉的!组长,你知道我是冤枉的,对不对?”芥末摇晃着组长的手。
经纪人突然淡淡地插话道:“李组长,对不起。是我从小对阿豪管束不严,让他结交了一些不该认识的人。”
“不!”芥末大吼一声站起来,经纪人和李组长都吓了一跳,“谁说我认识他们?我并不认识他们!”
“阿豪,李组长对你的事这么上心,不是外人。告诉他也无妨。”经纪人淡淡地说道。
“阿豪阿豪,你不要叫我阿豪!阿豪不是你叫的!”芥末握紧双拳砸在茶几上,“我取这个名字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考警校的时候,你在哪里?!他们闯入你的家,我怕你出事,你又在哪里?!你忘了,你一直叫我芥末,芥末!”
“李组长,阿豪他最近压力太大了。您不要介意。”经纪人打圆场。
组长一直深锁着眉头,始终无法舒展。“阿豪,我理解你的压力很大。可是你不能这样对你的养父说话!”
“才不是!”两行眼泪从芥末眼中流下,“他……他不是我的养父!他让我叫他经纪人。从小就是这样。我之所以成为现在这个样子,都是因为他!”
“阿豪,你说太多了。”即使透过墨镜,芥末也察觉到经纪人的眼光开始变得冰冷。
“我说过,别再叫我阿豪。陈志豪是个好人,陈志豪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芥末抄起茶几上的水果刀,“你相不相信?”
“阿豪!你疯了!”李组长大吼一声站起来,拦在芥末和经纪人中间。
“组长,你让开。”芥末的声音也冷酷了起来。
“芥末,你怎么还是那么幼稚。”经纪人的墨镜像两个黑洞。
“杀了你,我就不再是芥末,芥末也会随着你一起死去吧。”芥末嘿嘿发笑,“组长,那三个人的证言都是真的。那些都是我做的没错。嘿嘿,嘿嘿。不过我马上就要杀死他了。组长,你还是愿意相信我的吧!”
芥末持刀,飒然蹿出,经纪人左闪右躲,险险避过刀锋,几缕被削掉的头发飘散在空中。
组长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对峙,只觉眼花缭乱,踉踉跄跄往后退去。他终于明白为何陈志豪如此与众不同,为何总是被他的做法所吸引,这样的身手,是一次次的以命相搏积累下的经验,并不是警校教得出来的。一切都无需再说,一切都昭然若揭。看错了,组长深深地意识到自己的的确确是看错人了!李组长此刻只想着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是抽身而退岂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在这种刀光剑影之中。能不吓得腿软就已经很不错了。
经纪人左躲右闪,虽然他已经很久不再杀人,但是身手还是保持了下来。芥末发狂了一样一刀一刀逼上去,却始终无法伤到经纪人。在快速的过招中,经纪人尘封许久的运动神经开始复苏,“你进步了,芥末。”经纪人很得意看到芥末的成长。看到经纪人甚至有余暇发表感慨,芥末更加烦躁恼怒,刀锋也变得狂躁不安,却没注意到,经纪人一个劲地向组长那边靠过去。
芥末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要杀死经纪人,他只是想问自己手上的刀一个答案。这不是第一次与经纪人对打,却是第一次以命相搏。以前的对打,都是经纪人在教导自己。多年来的画面浮现在脑海中,芥末一阵烦闷,许多日以来过大的精神压力让他无法冷静思考自己究竟是痛恨还是感谢经纪人,现在只有鲜血能让他冷静下来。“November,December……”芥末的大脑一片空白,翕动的嘴唇念出了深藏在灵魂深处的不安。
一个错身,“January……”芥末的独白突然变得流利而清晰,水果刀牢牢地扎入了经纪人的心脏里。
芥末一怔,眼里突然流下泪来,却哈哈大笑:“哈哈哈哈!我杀死他了!我杀死他了!”他发疯了一样地呓语,闪过的却是经纪人把自己从孤儿院领走的画面,还有两人一起不言不语地吃外卖的样子。“死去了……他终于死去了,我终于可以开始新的人生了。”芥末丢下刀,仿佛失去力气一样撑住膝盖,用缠了绷带的手抵住额头,两行泪水从脸颊上流下。
经纪人带着墨镜的脸从老组长脑后平行探出,冷冷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那柄冰冷的水果刀扎入的哪里是经纪人的心口?暗红的血洇湿了的是组长的深蓝色制服。经纪人扶着组长的双肩,把渐渐软倒的组长放在地上。仿佛在预料之中一样,看见这一幕的芥末抱住头痛苦地怒吼。我早知道!我早知道!我早知道!这一切不会那么容易!怎么会这么容易!后悔啊!后悔啊!这一切都是骗局,都是骗局!我是冤枉的,冤枉的!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这怎么能那么轻易就改变!
芥末踉跄地爬到组长身边,组长双眼已经翻白,嘴唇颤动着试图大口呼吸,却都是徒劳。这是肺部充血的症状,除了呼吸困难,组长并不会感到濒死的痛苦,因为肺里是没有痛觉神经的。芥末握起组长的手,颤抖道:“组长,组长!你还愿意相信我吗?我是无辜的,我想做个好警察。你还愿意相信我吗?”
组长却再也无法答话。经纪人走过来合上了组长的眼睛。芥末呆呆地蹲在墙角,好了,一切都好了。芥末活着,陈志豪死去。“Dead,Death,Depth,Deep,Deeply,theknifeisdeeplyinsertedintotheheart……sothepoliceisdead,foreverdead,thekillerisliving,longlivelivingbravo……”
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芥末任由自己倒进经纪人的怀里。有什么区别呢?为什么不可以呢?就躺在这里吧,黑色的怀抱如此的温暖,只有这黑色的怀抱能够接受自己的过去。那是芥末生长的过去,那是芥末之所以为芥末的原因。从此原谅自己吧,不要再挣扎在自我证明的荆棘路上了,从此和平相处吧,不要再试图飞离这注定的人生了。
“我给你买了飞机票。去英国看W2的演唱会吧。去散散心,你太累了。”经纪人如此说道。
“……”芥末失去了一切言语的能力。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只是无力地点点头,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从万米高空的舷窗向下看,下面是蔚蓝的大海,和仿佛静止不动的雪白的浪花。飞机引擎的轰鸣声恰当地盖过了一切思绪,芥末望着窗外。“先生,您的毛毯掉了。”美丽的空姐关切地帮芥末把毛毯塞好。经纪人是对的,远离生活的那座城市,芥末变得平静下来,那不真实的一切好像一场梦。这场梦将在异国醒来,醒来后,没人知道他曾经是如何的荒唐,想要改变人生;醒来后,一切的挣扎,一切的不甘心都不存在了,他还是原来的他,一成不变。这短暂的平静对芥末来说是多么难得,多一点点的东西他都不愿意再想。即使哪怕他不看也知道,自己手中握着的行程单背后,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下午的酒吧刚刚开始营业,客人寥寥无几,不是发酒疯的好时间,倒是聊天的好地方。经纪人约了好友克广。克广也是杀手经纪,虽然是竞争关系,他们俩倒是乐得互通有无。至少有烫手单子的时候,能够互相出个主意。一边喝酒一边谈论一下社会新闻,毕竟其他朋友不可能拥有像他们一样的独特视角。
“昨天发生的警察出租屋内被杀案,经过现场指纹分析和血液DNA检测,可以证实死于出租屋内的警官,是由该房屋的租客所杀,同时这名租客被证实是被杀警官的下属。据称,该警察正处于停职待查期间,原因是涉嫌伪造身份和参与黑帮斗殴。警方已经发出悬赏令……”
“这样真的好吗?”克广敲着杯子的边缘。啤酒泡沫缓缓地流下杯沿。
“芥末这孩子潜力不错,我只不过是在关键时刻推了他一把。”即使是在黑暗的酒吧里,经纪人还是戴着他的墨镜。不知道是装腔作势,还是形成了习惯。反正克广是早已适应了他这幅样子。
“听说他一阵阵地开始说外语?你居然还真给他找到英国的单子。”
“我问过心理医生,这可能是语言表达障碍的一种表现。一般常见于精神分裂患者。原因好像是无法正常表达内心的感受。如果我再不推他一把,这家伙就彻底废了。”
“啧啧,真是残忍啊。好歹也是你一手养大的孩子。”
“这孩子很强,我对他寄予厚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