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五日,夜,万籁俱寂,云雾蔽星。
距离马车事故已经六日,华勒丝终於与彼德一同将行程中的两个委托解决掉,她们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纳斯农侯爵的府第,这里拥有充足的侍卫以守护侯爵的长女,以及她的朋友。
将少年彼德随意「放养」在正院里面的某间客房,华勒丝便一头埋入东院的拥抱,听闻自家主人归来,平日负责照料东院的菲丝和安娜便赶紧出来服侍,兴许由於少女最近常常在府中留宿的关系,两名女仆此时已经脱去起初的拘紧,只是恭肃不改。
瞅了一眼低头候命的左右两女,华勒丝没有下达半个指示,她一字不发,仅是抬足踏步,默默在菲丝与安娜之间穿过,高峻的马靴像是一根冰镐,冷冷地敲打着大厅的宁静,铮铮的,宛若愤怒在叩门。
「她今天的心情不好?」两名女仆忖度。
华勒丝现在的心情确是不太爽快,她在微寒的沙发坐下,皱眉道:“还站在门口发愣?难道冷落风尘仆仆的主人就是纳斯农府的教养?”
华勒丝平日进门时均会亲自吩咐她们作何行事,她此刻的责问明明白白就是任性取闹,然而,女仆菲丝却是不感受辱,侯府的训练让她学懂调整自己的身姿,於是她弯腰躬身,焦急地道歉道:“请大小姐恕罪,菲丝马上就和安娜为主人准备浴室、晚饍。不知道大小姐还有没有其它需要?”
“去吧……”语毕,华勒丝就合上眼睛,不再理会两仆,而菲丝和安娜也乐得解放,工作劳动与应对进退相较比之,实是一种赏赐。
两仆告退後,整个东院大厅又变得空荡荡的,只剩华勒丝一人。
可是少女却未有不感到半分寂寞或孤独,此时的她有三个胡抡混闹的访客。
第一个访客的名字是「愤懑」,少女和它的初会是在与墨发少女伊白妮离别後的不久,在马车事故发生时,侯爵安排的两名护卫没有及时救下意外遇险的华勒丝,但他们却为少女在偷儿的手中夺回了那个载有百金的钱袋。寻回财物,本来无疑是一件好事,可是她那两名自作聪明的护卫竟然向那个被他们捉住的八岁娃儿严刑逼供!
没错!华勒丝并不否认操纵孩童作为死士是常用的刺杀手段,但她却不认为深藏在王都伊斯奈里的幕後黑手会愚蠢到让麾下的童稚清楚了解自家组织的底细……
而且,当今世上,恐怕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排演出这麽巧合的连环杀阵!
若有谁能做到,华勒丝抚心自问,她绝对活不到现在……
然而,护卫们血腥的拷问却是硬生生地把一名无辜孩童吓得癫狂,要不是华勒丝自掏腰包并及时将她送到神殿医治,四肢残废更是要陪伴那名孩子的一生,癫狂痴傻的一生!
孩童的悲剧谁也不愿看到,华勒丝不愿,她的两名护卫也不愿,他们的狠辣手法本是职责的所在,他们放血是为了华勒丝,他们拆骨也是为了华勒丝,华勒丝没法责备他们,因为接受守卫的行动是她这次的判决……
同时,她也不会责备自己。
因为,她曾说:「无知,不是罪。」
所以她唯有「愤懑」。
而「愤懑」之後,则是「厌烦」──她的第二名访客。
在执行委托任务的六日中,华勒丝与彼德几乎每日都会碰到来路不明的刺客,他们大部分都是前来试探的小喽罗,有时候他们会死在华勒丝的剑下,也有时候他们能够从两人的眼前逃去,不过,更多时候,他们会死於自己藏在嘴里猛毒──
他们是一批绝对服从的死士,任华勒丝她们如何努力也擒不住半个活口。
没有俘虏,没法反击,这也不打紧,因为这些皆是预料之中的状况。只是这些死士总是出现得毫无预兆,直为她们这次的护送任务徒增不少麻烦,甚至差点被东家视为危机产生的源头,而强行解除契约。那可是华勒丝她们一直尽力避免的情况之一,因为强行解约只能使佣兵获得巨额的赔偿金,却得不到半点积分,此约一解,为了试炼而劳碌的两人便是做了白工,枉费心机。
而在继「愤懑」、「厌烦」这两位不速之客的到访之後,回到纳斯农侯府的华勒丝又从她的父亲口中得知一个她不想听见的消息。
首先,保罗-纳斯农侯爵在经过整整六日的调查以後,她再次向女儿表示:目前完全无法肯定行刺的策划者到底是谁,还是那句,拥有行凶动机的人太多,而她们掌握的线索实在太少。
而将第三名不速之客引进大门的,乃是华勒丝与其父的短暂对话。
……
……
“华勒丝,你只管保护好自己,调查的事情还是交给我吧。”
“亲爱的父亲,连敌人是谁也不知道?你叫我该防范什麽呢?”
“距离真相愈远,你们就愈安全,坦白说,这些日子以来你们遇到的死士根本就算不上什麽刺客,若然他们当真要致你们於死地,你们根本没有机会活过第一次刺杀──这些刀光剑影真正的目标其实是我。”
“听起来,还真是复杂。”
“谁叫你平日都不管家里的事情呢。”
“你们的破事有什麽好管的?”
“所以,你只管保护好自己就行了,余下的,是父亲的游戏。”
“总感觉我这次会被你们的游戏玩死……”
“为父不排除这样的可能。”
……
……
「什麽叫作不排除这样的可能……」
华勒丝的第三位访客名唤「疑惑」,这是一位少女十分熟悉的客人,自许久许久以前,或许是在华勒丝懂事的时候,也可能是更早的童年,这位访客就已经进驻她的心房,而不曾离去……
一般而言,少女都习惯忽略它的存在,因为它是理性的毒品,它会让她陷入思考的螺旋,并且一点点地腐蚀她的生活,所以她必须无视之,也慢慢习惯忽略它,不过……
眼下的生活却是逼迫她不得不面对这位住客,有些疑惑牵连太大,使她欲避无处,例如王城败剑的试炼,又例如父亲方才的话语,因此,她的脑海泛起了思考的浪潮,只是少女尚不清楚这又会不会是一个无止尽的旋涡,教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愤懑」、「厌烦」、「疑惑」……
三个麻烦的客人占据住少女的心头,她静静地坐在大厅的沙发,双目直直地望着空冷的壁炉放空,地精制造的机械时钟滴滴踏踏地响着,华勒丝却全然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大小姐,浴室已经备好。”不知何时,菲丝的报告唤回了华勒丝的神思。
“不,今晚先用饍。”华勒丝赖在沙发却不想动了。
“那麽,要我到厨房催促一下吗?”菲丝乖巧地问道。
“不用,就这样等着吧。”
语罢,华勒丝又将目光放空在壁炉的灰烬,且任由菲丝长立在她的身侧,因此,她没有看见女仆的偷觑,也没有听见微弱而急驰的心跳声。
似乎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大钟的分针又转了四分之一个正圆,一股浓郁的香气远远在大厅的门外飘至室内,芝士、奶油、葡萄酒,华勒丝的鼻子敏锐地分辨出这三种各有特色的味道,它们都是她喜爱的,也令她对於两位女仆能够在短时间之内记住她的喜好而牵起了一抹浅笑。
喀。
推着餐车的安娜重新出现在华勒丝的面前,看见衣衫如初的主人,她娇艳的红唇讶异地轻启半息,这时,她的搭挡为她解去内心的疑问:“大小姐想要先用餐。”
於是,一席简约而精美的晚饍便罗列在大厅的长桌:奶油渔夫汤、鲜虾杂菜沙拉、伯鲁特红酒醉鸡、焗番茄芝士茄子、纯白舒芙蕾,还有一杯香甜甘美的雪莉。
只是,这幅由美食构成的光景却是偏偏换来贵族少女的责问。
“是谁让你这样准备的?安娜?”
华勒丝平日均是吩咐厨房一切从简,在保留菜式原有的味道与质感的前提下,省去花巧的装饰与复杂的雕绘,如此一来,厨房的工作者便能够省去许多功夫,也能够加快上菜的速度。
今晚安娜安排的晚饍正是平日的简餐……
可是,贵族少女却未曾说过「从简」二字……
受到突如其来的责问,女仆安娜顿时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僭越,因此,她当即略带无奈与慌乱地低下头来,道歉:“呃……安娜知罪,现在马上就替重新安排。”
可是,女仆的歉意却反而激起了东院主人更深的关注,华勒丝的蓝眼紧紧盯视住眼前这个毕恭毕敬的女子,玩味问道:“罪?是什麽罪?你又要替我重新安排什麽呢?”
罪?是什麽罪?
是刚才的自作聪明吗?
安娜不肯定。
因此她唯有保持鞠躬,继续道歉:“呃……望大小姐息怒。”
菲丝感觉今日的大小姐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她不清楚这段小插曲若是放任不理最终会演变成何种景况,於是她亦弯腰低头,帮忙求情:“望大小姐息怒。”
而华勒丝则是没预兆地冷冷说道:“无聊,这顿饭太无聊了。”
她又执起亮洁的银匙,翻转玩弄指间,悠悠问道:“你们说,我该怎麽办?”
“奴婢不知。”菲丝抢在安娜的前头答道,同时,她稍稍抬目偷觑主人的表情,在华勒丝的脸上,她看见一丝怒意,一丝隐隐透露出悲伤的奇怪怒意,在疑惑与好奇间,她的眼角迎上主人的视线,因此,她连忙低头看地。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大钟的秒针响了五下,作为少女思考的时间。
“你们两个谁比较会唱歌?”华勒丝兀然问道。
「是要找人唱歌助兴吗?」
菲丝心中犹豫,口吐实情:“回大小姐,是安娜。”
望了望安娜的红唇,华勒丝笑道:“我想也是。那麽……”
“安娜你可以为我唱歌吗?”华勒丝展露温和的笑,向安娜问道。
“这……是我的荣幸,大小姐。”突如其来的温和让安娜的声音有些轻颤。
“那麽,菲丝你可以为我跳舞吗?”华勒丝又问。
“这是我的荣幸,大小姐。”菲丝交出同样的回答。
此时,贵族少女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的下一句荒唐,又故作天真。
“那麽,我们来比赛吧!安娜你每唱一首歌,菲丝就必须脱下一件衣服,要是在我用完晚饍後,我这位聪慧的女仆身上还有半块布料,那麽安娜你便要乖乖接受本小姐的惩罚罗!”
此时,晚饍终於得以开展。
在歌与舞的交汇中,华勒丝大口大口地吃着,却尝不出半分美味。
「难吃。」少女心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