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夜,照无眠。
长公主行宫内,君士坦蒂娜是一个人的,在宽敞的大床之上,刚刚沐浴过後的少女雪颜略带粉红,她静静地擦拭着一头半湿的银发,目光凝视着桌上那堆积如山的精致盒子,其中,有数个是放了她亲自制作的雪花巧克力球,而其余那一大堆则是由莲儿代劳的酒心巧克力,明天就是情日节了,合该是送出它们的时候。
嘎──
篷床的顶部突然传来了一阵粗厚而颤抖的低吼,那是属於迷你龙一族特有的警示声,常年和小珀希相处的君士坦蒂娜自然是认得这个声音背後的意义,因此,她警觉起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马上就伸手探至枕头下方,果断触发了一个隐密的警报装置,并且随手自枕边抽出了自己的黑白双枪,藏在背後。
待得长公主凝神再看,乃见房间露台的玻璃门上隐隐透出了一个乌黑而修长的影子,同时,门扉的铁栓也渐渐自动向左挪移,才一会儿,门开了,一个身穿黑袍的人影径直走入了长公主的寝室,他的手心拿着一块玄黑的石头,慢慢走向床边。
「那是磁铁。」长公主断定。
鸣呗!
瞧见黑袍人的逼近,床顶的迷你龙当即发出了一声尖刻吵杂的警告声,而君士坦蒂娜也举起了背後的双枪,指向这一位不速之客,平静地说道:“要是再往前半步,我便要开枪了,阁下。”
闻言,黑袍人倒是非常配合地停下了脚步,然後伸出了那对被袍袖所掩盖的前臂,解下了自己的兜帽,这时,君士坦蒂娜敏感地注意到了,那是一双伤痕累累的手臂,一双早已被她牢牢记住的手臂,当她看见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时,来者的身份也不言而喻了。
在兜帽之下是一把毫无修饰的水蓝长发,一张英气俊秀却又疤痕交错的脸蛋,还有两颗充满了疑惑与天真的蓝眼,长公主一眼就认出了她,她一直都非常留意这个女人,眼前的黑袍人是蓝朵儿-呼耶律,也是君士坦蒂娜所认定的人。
“你是怎样进来的?”
对於蓝朵儿的出现,长公主感到非常的好奇,在她这个行宫之内,每一个时间点都至少拥有一百名当值卫兵,以及一名A级强者,於夜晚的时分的戒备更是直可谓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在这种严密的保护下,这个蓝发的少女又是如何不动声息地来到她的身边呢?
“我想要确认一件事情,所以,我来了。”
蓝朵儿交出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
是的,对这一个难以捉摸的少女而言,问题一直都不是「如何」,而是「为何」,也许在她那双毫无目标的天真瞳孔内,潜入公主府这个难以置信的危机行为简直就好像呼吸一般简单,人们很少会特地回想自己呼吸的原理,蓝朵儿自己也不会故意记住避开警卫的方法。
长公主放下手上的双枪,问道:“你应该从大门进来的,只要向门房通报一声,我便会马上接见你,你这样子突然出现在露台,我着实被你吓一跳了。”
也不知道蓝朵儿有没有将君士坦蒂娜的说话听在耳里,只见她连头也没有点一个,乃是开门见山地道出了心中的问题:“你吻过艾朵琳吗?”
「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艾朵琳把我们在衣柜里面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她了吗?」
转念一想,长公主惟有坦承,但同时亦有所保留:“嗯,我确实跟艾朵琳接过吻了。”
听见君士坦蒂娜的答覆,蓝朵儿的脸色仍是无喜无忧,在那些可怕的疤痕之间,唯有由衷的急切与好奇而已,又见蓝朵儿探前一步,追问道:“那麽,你有从她的嘴巴尝到什麽特别的味道吗?譬如说,那一种甜甜的,好吃的,像是棉花糖一样的奇妙香味?”
味道?
长公主再三打量着眼前这个一向行为奇异的蓝发少女,霎时间,也不禁全然猜不透这个问题背後的意义,她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形,诚实答道:“不,她的嘴巴没有任何甜味,不过好像有着一阵淡淡的,类似於樱花的香气吧?”
随即,蓝朵儿深深皱起了眉头,流露出一副万分纠结的表情,在长公主平静的视线中,她蹀踱来回地思索了片刻,最後把一道满是好奇的目光投放於坐在床舖的君士坦蒂娜之上,直教长公主本能地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而这一个预感也立刻映现在事实的冲击之上。
唔?
仅在眨眼之间,一股无可反抗的怪力便把银发少女猛地推倒在柔软的公主床上,同时,两只微凉的大手亦牢牢锁住了少女纤细的手腕,把她完全禁锢在黑袍的阴影之下,惊骇中,又有一个霸道的深吻把少女的惊呼狠狠地封印在唇齿之间──
蓝朵儿无理地索取着,而君士坦蒂娜也有很快回归於旧日的平静。
「只是一个吻而已,没有什麽特别的意义。」
配合地迎着吻,长公主如此想着,而她的亲卫队也在这个微妙的时机赶到了现场,一个金发的硬汉推开了寝室的门扉,恰好看见了这精彩的这一幕,作为一名称职的护卫,他没有半晌的错愕,当即拔出了腰间的大刀,大喝道:“放开长公主!你这个无耻之徒!”
蓝朵儿才不会理会这一句虚有其表的对白,她甚至没有瞅睬来者一眼,只是一味注视着身下的美丽少女,她失望地喃喃说道:“虽然不会臭臭的,可是,公主殿下的嘴巴还是没有味道……为什麽呢?为什麽只有她的嘴巴才是甜的?”
声声的疑问带着淡淡的愁绪,长公主仰视着这个一向无拘无束的少女,彷佛看到了一种名为成长的迷茫与忧思,她没有点破,也没有揭露少女希冀的答案,她不想少女知道,因为,她有些害怕,害怕失去与自己难得相遇的罗盘。
是的,她大概是抢不赢眼前这个少女的。
冠姓呼耶律的亡命之徒可以为自己想要的唯一付出任何的代价,而凯撒家的长女却是永远背负着王家与王国的生死兴衰,在如此明显的差异下,又有谁会笨笨地靠向那个不是全心全意的花心萝卜呢?只要是有理智的人都不会选择如斯自私的一方吧?
「绝对不可以让她意识到自己的本心,至少不是现在。」
平静的眼眸掠过一道坚定的意念,长公主无声地挥了挥手,以眼神屏退了前来救驾的艾臣-刚德,也就是瓦丽与瓦沙的父亲,继而向一脸挣扎的蓝朵儿提出了一个思考题:“那麽,为什麽红苹果是甜的,而青苹果却是酸的呢?为什麽太阳是刺眼的,而月亮又是柔和的?”
蓝朵儿回过神来,想了想,她尝试回答道:“因为有红苹果的糖分比青苹果多,因为太阳比月亮更加炽热和光亮……”
长公主又问道:“那麽,红苹果的糖分为什麽又会比青苹果多呢?”
为什麽呢?
蓝朵儿不知道答案,却又拼命地深究其中,她皱起了满是伤疤的脸庞,陷入沉默的思索,寝室的挂钟追随着时候的步伐,滴答作响,而蓝朵儿却是怎麽也想不出个中的原因,或许,问题的答案并不存在於她的脑袋?
“或许,问题的答案并不存在於这个世界?”
长公主的一个假设唤回了蓝朵儿的思绪,使她从沉思的时空回过神来,更使她从沉思的痛苦脱离出来,呵呵,为什麽人们总要苦苦寻求那些玄之又玄的答案?难不成漠视和无视就是错误的态度?既然知识是无穷无尽的,那凡人们又何必将自己逼向痛苦的极端呢?
得到长公主的劝解以後,蓝朵儿开心地笑了,释然地笑了,神态又彷佛回到她平日的肆无忌惮,这时,她逾越地搓了搓长公主那柔软而水灵的面颊,吃吃的歪头笑语:“或许,我根本不需要知道这些讨厌的答案,或许,我根本没有必要那麽在意艾朵琳的那个甜嘴巴……”
然而,蓝色的眼睛却是突然冒起了一阵的慌乱,矫健的身体整个颤抖起来,她露出一个极度恐惧的表情,用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的力度紧紧捉住长公主的双肩,不安地低吼起来:“那麽,我又应该在意什麽呢?又有什麽是值得我们留恋的呢?大家又为何存在於这一个充满谜题与答案的世界呢?为什麽呢?为什麽呢?为什麽我又在问为什麽呢?”
双肩传来了剧烈的痛楚,长公主凝望着迷茫的少女,她感觉对方非常可怜,亦感觉对方非常恐怖,直视着那双快要崩溃蓝色眼睛,长公主心中更是由不得生起了一阵内疚,然而,她无法回答少女的问题,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任何人可以回答少女的问题……
不过,贤者塞密思却为理性的法洛林人留下了一个折衷的建议。
“伊斯奈的盲信,蓝朵儿,你拥有属於自己的盲信吗?”
君士坦蒂娜的询问抚平了少女的慌乱,但又残酷地将她引入了另一个永无尽头的迷思,逼迫她放弃本身的理智,逼迫她屈服於感性与直觉,让她寻找一个或许违反於绝对正义的信仰,一个被法洛林人称为伊斯奈盲信的不幸。
“我……”
蓝朵儿吵哑着声线,说道:“我会试着去寻找的──”
语毕,透明而纯净的蓝发少女便是逃亡似地跳下了露台,走了,她要往哪里去呢?
她将要为自己染上凡尘的色彩。
她又该为自己染上什麽色彩呢?
蓝色的?绿色的?美好的?多数的?少数的?丑陋的?光明的?黑暗的?快乐的?悲伤的?大方的?吝啬的?平静的?狂乱的?谦虚的?傲慢的?相对的?绝对的?现实的?虚无的?正义的?罪恶的?
谁知道呢?谁知道呢!
“……”
遥遥目送了乌衣夜行的少女,君士坦蒂娜扭曲了一脸的平静,她自嘲地笑了笑,双拳握得紧紧的,她的盲信正在挞伐着她的自私,同时又赞同了她的做法,这是罪恶的,却又是精明的,这就是她的意志,一个矛盾而盲目的信仰。
她是丑陋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