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是欧洲留洋回来的高材生,主修经济。能到我们这个小银行当个财务也真是屈才。”
“可不是吗。没见他人来的时候直接带着信见的行长。听说还是雾嵊学社的成员。”雾嵊学社,沪上新兴经济社团最有名的一个团体。
陈兴初端着杯茶走过办公室的时候驻了驻足,然后离开。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后来陈兴初终于从张小林嘴里抠出一句消息:“二少出事了。大少爷怕有人拿事做文章,一直没让对外声张。”
陈兴初始终都没敢问,出事了三个字背后的意思。
活着,还是死了。
闲嘴的同事转身坐回座位时偶然看到陈兴初的背影,冷硬又笔直,坚丨挺的像一把长丨枪,又像一棵温柔挺拔的白杨。同事张着嘴,微愣一会,又坐回自己的座位。腹有诗书气自华,不得不说,这个陈先生本事如何不知道,单这份气质就不是旁人可以拟比的。光华内敛,气稳人实,要多低调有多低调。
不知怎么的,陈兴初突然就想起他梗着脖子和关堇行争吵那天。他痛骂关堇行无所作为只为自保,关堇行捏着眉心耐心告诉他打乱格局并不会比如今稳定的局势会更好。陈兴初伏案写字的手忽的一停,钢笔尖悬在半空,顿住。埋头又写了一句什么。风有些大,吹的窗户哗啦啦响,一下又一下不要命似得往窗口的灰色水泥墙上撞。陈兴初放下笔,起身拦了窗户,上好插销。屋子立即安静下来,被风卷起页角的纸张服帖的躺在桌面。
上面写着两个字:家国。先有家,才有国。
沪都旧式教堂,院子立着圣母像。言琼照例去看尤莉妈妈。修女院因言琼的到来难得热闹起来,闲话之余,尤莉提起前些日子突然造访的沈绾念。叹口气感慨着:“鬼的寿命长的可真是让人羡慕。我以为她早死了每次回来都来去匆匆找着什么东西。”
言琼敏锐的捕捉到关键:“她在公墓找一具尸骨?”
“是啊,也许是她的恋人。也许是她自己。”
“会不会,是我?”言琼迟迟疑疑的,自己也不是很确信。
尤莉情呼一声,没有第一时间反驳——言琼是从教堂后面的陵园的坟墓里爬出来的。
两人一时沉默,惜字如金,谁也不敢对这个话题做出进一步探讨。
过了一会,言琼开口打破沉寂:“尤莉妈妈,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不只有吸血鬼和僵尸对吗。”
尤莉上前抱住言琼,言琼把头埋在她的怀里。尤莉说:“琼,我确信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活人被埋在地下还能活着爬出来吗。”
言琼冷静又尖锐。尤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认识她吗?”尤莉慢慢的问。
言琼没有如预想的那样退缩。她道:“如果我以前认识呢?”
尤莉没有说话,温柔又沉静的眼睛看着言琼,言琼的戾气仿佛被安抚。
“我觉得我是沈家的人。”言琼小声道:“也许是沈冰,或者沈冰女儿。”
尤莉若有所思:“你想认祖归宗?”
“不”言琼不知道怎么解释。低头想了很久,给了一句不算解释的回答:“我想给自己找一个归处。”
吾心安处是故乡。
沈瓷小时候听母亲说过一句话,噩运到来总是接二连三的。沈瓷趴在地上,在黑暗里昏昏欲睡。半睡半醒间她梦见了堇行,关堇行赤/裸着上身,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唇间毫无血色,一丝气息也没有。蓦的睁眼,沈瓷皱起眉头,这可真不是一个好梦。——在她和外界没有丝毫联系的这个时刻。
沈瓷不知道自己被绑多久,也许只是一天,也许已经过了好几个月。她不知道谁绑架了自己,目地是什么。可没人理她,一切也就站不住脚。
无所事事,脑中开始跑马。
沈瓷猜测这应该是个地下室,这么久来沈瓷没见过一点光,连门缝窗缝挤出来的光都没有。空气稀薄,不吃不喝。沈瓷丝毫不觉体力衰渐,或者己生欲死。很奇异、微妙,沈瓷渐渐把这种迥异归为不死人的神奇。很可笑,黑色幽默般的。她开始相信自己是一个不死人。
静,这里太静了。静到绝地,沈瓷耳朵开始变的敏锐,很远的地方微弱的虫鸣鸟叫她都能听到。沈瓷太高兴了,眼泪糊了一脸。她终于可以知道昼夜,感觉到她还活着了。
第一声脚步声开始悉嗦,锅碗瓢盆,人来人往,汽车鸣笛,野猫攀爬,忠犬狂吠。——这是个公寓。高级的公寓,住的富家少爷多些。因为沈瓷还听到高跟鞋的清脆,低沉的男生,娇矜的女声。
沈瓷不用吃饭,没有消遣。坐在黑暗里,除了睡觉,每天一睁眼就靠外面的声音打发时间。听得久了,多了。沈瓷知道她在的地下室上面没有住人,起码在她关在地下室这段时间没有人来过。
两旁住户,左边的屋子住客很流动,有时有人,有时没人。有人的时候一般都在晚上,沈瓷总能听到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这个时候她总是会想到关堇行,想到他的体温,他的怀抱,和她最惊惧时那个温柔而安抚的吻。
欢喜后,就会幻想关堇行来救自己的样子。每一个细节都想的清楚。然后就会更绝望,沈瓷咬着手背哭:“关堇行,你到是来救我啊。”或者质问他“你为什么不来救我。”甚至几次逼急了,沈瓷发急撒泼的哭:“你死哪里去了!”
右边住的客人更稳定些。几乎不太出门,每天有人来送饭,沈瓷鲜少听到他们说话。后知后觉很久,沈瓷猜,那边应该是来监视自己的人。
他们真的不怕自己死在地下室吗?
沈瓷忍不住想。
沈瓷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还以为是幻觉。脚步声越来越近,在每个房间兜转,好像是在找什么。忽然,脚步声突然停在一个地方。半晌撬开一个地板,探进头大声问:“底下有人吗?”
沈瓷屏气,下意识反应是躲。光线刺眼,沈瓷连滚带爬躲到更黑暗的角落。
“有人吗?”那人跳下来了。嘴里咬着小小照明电筒。
电筒灯光打到沈瓷身上,沈瓷缩着身子半闭着眼,一只手挡在眼前。那人惊喜道:“大小姐!”
“别对着我照,先挪开。”沈瓷透过指缝看见来人是傅莺霆,心放下一半。傅莺霆应声挪开,扶起沈瓷。两人一番折腾才从地下室上去。
沈瓷坐在沙发上。傅莺霆翻翻找找,翻出一个杯子倒了杯水递给沈瓷:“大小姐,先喝点水。”
韩城授意上下先瞒着关堇行之死,从来都不是无矢放的。流言传出去的第三天,十六铺码头被人砸了。拦下了由南至北的一千八百七十四条货船。背后牵扯了百余条势力。
这是关堇行曾经和法国佬唱对台戏的码头。后来关堇行赢了,赢在这些货船背后的势力上。关堇行知道,他们不可能一辈子不做生意,只要他不低头,他们就得让步。
那次关堇行赔了多少钱进去,庭华山借阴财又不了了知。索性背后靠的是关家,不然关堇行真的是连裤子都穿不起。
关家焦头烂额。法国公寓里,傅莺霆也不竭余力的忽悠沈瓷:“……但是他们不知道压了他们船的不是二少。上次二少和法国人赌气有了前科,怎么解释都是徒劳。关家现在要散了,沈家和关家素来交好。沈家也塌了半边天。二少如今下落不明。”
“你怎么会来找我?”沈瓷冷静的问。
傅莺霆一噎,微不可见的抹过去尴尬。坦然道:“我原本也不知道这里关的是大小姐。”
顾北尧耐不住性子砸了关堇行码头,他就不信关堇行还能忍住不露面!这样他就能知道关堇行究竟死没死。
傅莺霆是在关家兵荒马乱下借沈绾念和婴灵的手逃脱的,关家如今关的只是个障眼法,一旦有人推开门,障眼法就破了。
傅莺霆出来第一件事先去找了周家姐妹。被告知周嫱已经往日本开始转移了。傅莺霆松了一口气,去找沈瓷。向日本方面打探是谁绑架沈瓷时,周家姐妹纷纷摇头,一旁彭汝楠神色变的极为古怪。傅莺霆没有在意,道:“不方便就算了。”
周欣怡周欣悦异口同声道:“我们真不知道。”
傅莺霆没有很意外,心下怅然。在关家留了那么久就是盼着听到只言片语,如不然单凭他一己之力从何找起。
彭汝楠突然闷道:“关二少真的死了?”
傅莺霆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彭汝楠等着他答。一阵沉默后,傅莺霆道:“我亲自动的手。”
彭汝楠吃了颗定心丸,如实道:“人是我绑的。”
“你!!!”傅莺霆大吃一惊:“怎么可能。你把人藏在哪?”
“还在沪都。”
“不可能。”傅莺霆一口否决:“沪都都快被翻个底朝天了。”
“庭华山帮忙藏的人。”
傅莺霆脑袋哄炸开朵花,那句‘庭华山为什么帮你们藏人’始终没有问出口。彭汝楠见他为难,主动解释。
庭华山的想法很简单。
——沈冰是不死人。
——沈冰孩子丢了。
——沈瓷是不死人。
推断:沈瓷极有可能是沈冰女儿。
如此这般,一点也不奇怪。
最简单粗暴的推断。
可往往大多时候,简单粗暴就等于直接有效。一眼看到的和第一感觉的,往往就是真相。反倒越分析,了解的越多,越被模糊视线。
“那沈瓷是不是……?”傅莺霆听到自己牙齿在颤抖。
“是。”彭汝楠道,他有些惊奇:“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就没往那方面想吗。”
“我,没想过。”傅莺霆确实没想过。他和周嫱一直觉得沈瓷血脉觉醒的古怪,只当她是用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夺取的。竟阴差阳错从来没想过沈瓷就是当年那个孩子。
不得不说,你自己是什么样子,看别人也会成为什么样子。善者得善,恶者犹恶。人最擅长以己度人。
彭汝楠心情微妙的看着傅莺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