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尸房的冰冷将尸体最大限度的保存完美。也让关堇行更为清楚的看清了关堇衍身上的枪眼窟窿。他颤抖的去摸关堇衍原本英俊非凡,此刻却面容恐怖的脸庞。轻轻的叹:“竟然连脸都不放过。”关堇衍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手下冰凉入骨,他道:“哥,我带你回家。”
关家的葬礼十分盛大,关堇行麻衣戴孝,选下青山绿水的宝地且做关家祖坟。傅家堡派来的是一个早已出世许久的阴阳师。——正是孙颖当年绑的那个。韩城找到孙颖,孙颖却没有露面。只喊了阴阳师来了沪都。关堇行知道也没说什么,只道:“大家都不容易。孙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韩城咂摸一遍那句有情有义,没说什么。
路祭那天,关家绵长的队伍,让人恍惚以为关家没有散,还是当年名噪一时的霸主关家。黄色纸钱被人抛起,缓缓落下。从关堇行低垂的眼前划过,他沉默的跟在队伍里。孝子孝帽,肩头还堆积着圆纸钱。
关堇行轰轰烈烈的为父兄办了场葬礼,请庭华山的人布了阵,避免有人侵犯,不得安宁。后离开沪都。
如今这个关头,关堇行再别无他求。他只盼着沈瓷坚强,盼她少受罪。他知道沈瓷是不死人,不管怎样都无性命之忧。这让他能安心一些。沈瓷,沈瓷他把这个名字反复在唇齿抵咽。问韩城,“阿瓷在关家住了那么久沈含疆都没说过,怎么会突然向沈瓷发难。会不会问题出在沈含疆身上?”他怀疑沈含疆被人控制了。
“二少。”韩城突然喊了一声,欲言又止。
韩城宽容的看着他,眼神鼓励。韩城扑嗵跪下,关堇行心迅速下沉,没有止境般的无底洞。“沈老爷大概是生气沈小姐换皮给南诗诗的事。”
“那时候二少您下落未明,老爷病危。大少爷还未脱离危险期,寇成忙着照顾大家。我也不在。家里连个能主事的都没有,而顾北尧的报复已经来了。先是四方城的总统突然断了关家的海上生意。再是码头莫名惹事生非得的人越来越多。上海滩关家垄断的三分之二洋行生意一夜之间关了一半。关家要倒的了消息不知道被谁给放了出去。很多群众一窝蜂的到关家名下的银行去提钱。银行周转不开。”
“大小姐父亲是,是个一言难尽的人,变脸之快,防之不及。二少,你没见过那样的大小姐。韩城钦佩她。后来大小姐去找了南诗诗。”南诗诗是南家的唯一继承人,南诗诗继承南家遗产后把一半送给了四方城的总统求得庇佑。尽管这样南诗诗仍然富可敌国。韩城神色复杂:“大小姐只给了南诗诗一句话:她可以将自己不死人的体质交换,条件是,关家不能倒。”
关堇行微哑:“她在想什么呢。”微微责怪,又有些难过。
沈瓷想的不过是,她今年才十七岁,即便没有了不死人体质,她总该还能活五十年。如果找到了关堇行那当然好,找不到,那也没关系,她会替他好好守着关家。除非她死,不然关家绝不会倒。
南诗诗对不死并没有兴趣,但她希望能够不老。沈瓷答应她把自己的皮肤换给她,并奉上一碗心血。不死人之所以不死不是因为他们可以活很久,而是即使你砍了他们的头,不管隔多久,只要能重新缝回去他们依旧可以活下来。
对于沈瓷而言,剥离自己的皮肤并不会让她死。只是从此或许会丑一点罢了,再没有了白皙嫩滑,而是涨红的血丝。对于一个女人而言,一身好的皮肤,远远比出众的样貌要更为动人。
“幸好,南诗诗怕痛,她不敢换肤,只取了大小姐后背。换了一副绝美容颜罢了。”
关堇行后背火辣辣的痛,心疼万分。南诗诗怕痛,阿瓷就不痛吗。
不会死就不会痛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当他在医院抢关堇衍时,第一颗子弹打入身体,他才知道,原来还是会痛的。
“除了我和南诗诗大小姐,没人知道这件事。”迟疑一会,又改口道:“南诗诗大体容貌未变,只是容光焕发便以貌美惊人。有心人一查”韩城神色一凛,突然就明白佟姨娘为何想尽办法要把沈瓷弄进大牢。
为何大家对沈瓷如此赶尽杀绝式的追捕。少儿抱金于闹市,怀璧其罪。韩城心里一阵凄凉,悲哀又绝望。无力回天而自责。
最后一次众人得到沈瓷的消息,是数月后。报纸上盘据一角的女英雄,照片模糊看不清神色,只看的清她手持长/枪,迎着炮火,朝敌人堡垒走去,背后是活人坑。文章用了牺牲二字,称赞这位民族女英雄。江宁大屠杀,杀人比赛,活埋比赛,各种令人发指的怨气,皆通过这个小姑娘的枪口发泄出去。
自此沈瓷便下落不明。后来,有人打探出沈瓷的沈家背景。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文章,写沈含疆如何道貌岸然,打着济世救国的名义和洋人勾结。写沈瓷又是如何不耻父亲,和父亲如何争吵,甚至细节对话都无不详细。末了,笔锋一转,又讲沈瓷功不抵过,却也是无心之举。称赞沈瓷是‘民族大义,英雄儿女’。
关堇行嗤笑一次,再无理会。只一心一意找沈瓷下落。
可不管关堇行怎么样找,沈瓷都杳无音讯。这让他绝望。家破人亡,面对残败的家园,他都有些受不住。关堇行不敢想。沈瓷,沈瓷。这个名字成为关堇行心头的朱砂痣。念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关堇行不知道沈瓷在哪里。托付韩城,韩城前前后后能帮他找一年。结果是意料之中的。彼时关堇行已经不是叱咤风云的关二少,葬了父亲葬了哥哥。关堇行心里还惦念的只有沈瓷。他唯一的念想。
他也该离开这座伤心城了。
临行前沈平疆和韩城在码头送他。关堇行有些伤感,沈平疆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只觉得造化弄人,不知从何说起。拍了拍他肩膀:“一路小心。”
韩城还想挽留他:“二少,留下吧。我们可以和你一起重建关家。兄弟们心都向着你呢。”
关堇行何尝不知这是最好的方式,凭他一己之力想要找到沈瓷无疑是大海捞针,痴心妄想。经历了生死和家国变动后,关堇行已经不想在理智和情感之中做出任何抉择了。他拒绝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关家的重建绝不能建立在复仇或者其他私念之上,否则很难成为百年基业流传下去。只会一代又一代在家族兴衰重建中,成为一个死循环。何况他现在还没这个心情。
现在他只想顺着他的心意做事。
关堇行没带任何包袱,除了怀里揣着几锭金子,身无旁物。在这乱世,带什么都不如金银方便。关堇行伸手拥抱了下韩城,一别生死。千言万语都化成一句‘谢谢’。
韩城目送关堇行上船。
关堇行道,我到了会写信给你们报平安。关堇行这名字怕是用不得。以后权以‘观固安’留名。
观固安,关关。
韩城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滚动了一遍,一下湿了眼眶。他微微别过头,带着几分哽咽:“二少,你一定要找到大小姐。你们好好的。”
关堇行微笑:“一定。”
韩城信托局局长担任第二年,他终于打探到寇成下落。——那也成为他任期最后的一天。
原因简单又轻便,关家至此,寇成已没有任何价值。顾北尧献计,杀寇成逼关堇行再次现身永绝后患。消息放出来后,沈恒第一时间来找他问:“通知二少营救?”
“这件事你们都别管了。”收拾好东西,风光明媚:“我自己来解决。”
“这样。”沈恒半信半疑,不好多话。
人在南京老虎监狱,韩城将人提出来不费丝毫力气。他有能力有手段,以前是没找到地方。现如今找到掐住他命脉一线的地方,第二天飞机一落地,韩城隔着昏暗潮湿的栅栏,看着寇成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唯有一双眼睛亮的出奇,澄净如心,磨难打不倒他。什么都打不倒。
“你不见他?”秘书疾步跟在韩城后面。
“不必。”出了大门。韩城从口袋掏出一个信封,写一行字。安稳的交给秘书:“我做这一切唯独拖累了你。从事发消息传到宋先生那里,你有三小时逃亡时间。这个政治保护的签署令勿必收好。他日有机会传信回国,请勿必告诉里面的人,我希望他为我收尸。”
寇成是在个阴雨绵绵的午后被人送出去的,接他的人是爱妻和一双儿女。问她们,他们也是一无所知。寇成心存疑惑,胡子茂密的颓丧下,不住回头看这个关押他近两年的地方。一个星期后,寇成突然收到一封神秘来信。心中寥寥数语,希望他去帮忙收尸。随信还付一笔丰厚的报酬。
寇成犹豫很久,同意。去了才得知,这人是个重犯,被上头提走了。如今挂在城门以儆效尤。寇成兑了票子,留下极小一部分钱。写了抱歉信,并把余款重新存了寄过去。尽管他心里清楚,这封信注定是寄不出去的。这个神秘来信的地址必定是假的。
直到寇成看见城门曝尸的那个人是谁。脑中一片空白的跑回那个监狱。
“他叫什么。”
“不知道,编号2689,反正是个重犯。”
“他的家人呢。”
“他没有家人。”
“听说以前有个青梅竹马,后来嫁人了?”
寇成大骂:“放屁!我俩从小跟着师傅学武,一起练功同吃同住,后来也是一起进的关家。我怎么不知道他还有个青梅竹马!”
那人讪讪的,“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韩哥以前有个心上人,后来成亲了就不了了之。”
寇成狠狠训斥他一顿,没有注意到韩哥两个字。
寇大郎等的不耐烦了,“爸,你走不走啊。”
“来了!”寇成走向儿女。
忽然,寇成驻足。他一只抬起的脚慢慢从楼梯撤下来,回头望着黑色的监狱笼子。寇成脑中不敢置信,闪过韩城很多副样子。——他好像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难以付予唇齿的,绝望而隐忍。
迫窘、愤怒、莫名其妙,各种各样的情绪充斥在寇成胸腔,酝酿成愤怒。寇成想骂娘,想把他痛骂狠狠打一顿。然后他才后知后觉,他想打骂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与他阴阳两隔。内心慢慢冷静下来,由震惊到平静。
有些不明白。又什么都能理解。
寇成蹲在地上痛哭。
“你他妈怎么这么龌龊。”屋子里传来一句咒骂。“我他妈把你当兄弟,你竟然,你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