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瓷跟着部队一起在外面奔波,当起了战地医生。沪都千疮百孔,戳的人心都是痛的。当战地医生第三年,沈瓷在新南战场后勤部遇见了高选。高选穿着白大褂,双手揣兜。高高瘦瘦,倚在门口踮着脚外帐篷里看什么。沈瓷犹豫了一下,拍肩膀:“高医生。”刻意压低声音,营造出低沉。
高选下了一大跳,一蹦三尺高。好半天才惊魂未定看着她。看看左右,接过她手中的药盘胡乱塞给一个护士。拉她去了僻静处:“你怎么在这。”沈瓷笑吟吟的挠挠他手心,“你不是也在这。老爷子同意你来了?”
高选深沉的望着远方:“我偷跑出来的。”沈瓷睨着他:“怎么看你的意思,后悔了?”高选拍着大腿道:“悔啊,悔的肠子都青了。还是年少轻狂啊。锦衣玉食不知道惜福,傻乎乎的跑来受罪。”高选眼里神采飞扬,和当初在沈家当家庭医生的样子判若两人。沈瓷有点怀念,问:“我哥和我大伯还好么?他们最近在干什么。”
“不太好。”高选道:“我走的时候,他不太好。沈恒太善良了,他太恨了,虐杀了佟姨娘。自己良心却煎熬不住。”
“虐…杀?”
高选看着她,不知道怎么对一个小姑娘解释。“恩,他心里过不去。自杀了。”
沈瓷心里那个无底洞仿佛又被撕开,不断的沉下去。高选一点不怕她受不住,沈瓷也的却很快面色如常:“什么时候。”
“两三年了吧。”高选道:“我来这里都有两年多了。”
沈瓷深吸一口气,换了个话题:“我大伯呢?”
“深居简出。很少见人。”
一阵沉默。高选道:“你怎么想着参军了。”“我没地方去。”沈瓷笑着解释:“还算熟的人只有他们。”高选笑笑,没有多问。
日子忽然变得轻快起来,沈瓷时常去找高选散步聊天。一来二往,竟觉得比昔日在关家还要亲切。沈瓷长的好,觊觎的人很多。很快就有人向高选打听,“你们在处对象吗?”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改口追问沈瓷有对象没。高选笑意收敛:“她有个未婚夫,死了。”大家唏嘘一声,便开始托高选做红娘。
高选想了一会,倒真去问了沈瓷。沈瓷摇头,“我接受不了别人。”
高选不再勉强。
追高选的人也有很多,他医术好,容貌俊朗,又有一颗报国心肠。高选都不在意,却不知怎么的只记住了一个名字,李颖。
高选喜欢西洋乐,最喜欢的歌星五菱。后来知道五菱跟了关强后,失落好一阵。他盯着五菱的照片沉思,这么清纯漂亮的女星怎么就跟了关伯父呢?高选甚至嫉妒的想,他比关强年轻,论实力论家境他分明不差。
可终究只是想一想。
他不会去追求红菱,也不会把她带回家。他给不了她归宿也给不了她爱情。
李颖不一样,她是真正单纯的小姑娘,热血又正直,爱恋显得特别纯粹。可高选不想耽误她。信念是有益的,但它不具备真理性。有些话不好说,也说不好。
可他还来不及想清楚,要不要答应这段风花雪月。战争又来了。
军绿色帐篷内,高选冷静执着的进行着手术,动作有条不紊。护士不断的在旁边提醒,“高医生防线破了,敌军就要打过来了。快撤吧。”高选愣一下,继续手术。病人叫许立凯,前线战士。子弹位置很凶险,直中肺部。这种伤即便当时抢救过来,日后休养不善同样会肺积血丧命。
关堇衍当年就是伤在肺部,他在那样的医疗条件下仍然没有挨过去高选没吭声,“刀。”护士递上。
敌兵屈步小心靠近营帐,谨慎的用刺刀挑开帐帘,见是一堆护士,都是女人和小姑娘。唯二的两个男人,一个背对着门口专注手术。一个病怏怏的躺在床上接受治疗。大家都没注意到有人进来,炮火不断,简陋的手术室不断摇晃抖沙,大家一边稳住身形,一边保持手术台干净。
“砰”帐门处猝不及防一声枪响,高选猛向后退了一步,肩头受伤,血液直溢。护士们吓了一跳“高医生?”“你没事吧。”高选摇头,继续手术。女孩子们被敌兵吓得躲成一团。
高选不为所动,“镊子。”
高选的镇静感染到护士们,女孩子们坚定的走向自己的岗位,纵然还是害怕的,信念是勇敢的。
敌兵不以为然的看着这群勇于牺牲的“英雄”,起了逗弄的心思,枪口对着一个小姑娘,轻蔑的吹了声口哨,开枪,无声。——没子弹了。大家还没有从劫后逃生中松一口气,敌兵耸肩,上刺刀。
许立凯见狄斌举着刺刀向高选靠近,凛冽的杀气他都能感受到,高选怎么那么无动于衷。他热泪湿巾,小护士们发出低呼。李颖一咬牙,冲了过去,敞开双臂,肉身做盾护着高选。千钧一发之际,许立凯摸上靠在桌边的一根□□,狠狠刺过去一搅。敌兵的刺刀在李颖胸口留下一道清浅的伤痕,自己表情狰狞,死在军刺下。劫后重生,李颖脸上滑落惊喜的眼泪。
高选因为病人的一动,一针缝错,恼道:“别乱动。”护士们发出善意的哄笑,高选认真缝合。李颖道:“高医生,差不多了我们赶紧走吧。”高选恩声答应,一转身,天旋地转轰然倒下。
再未醒来。
——子弹凶险,正中要害。
沈瓷原本外调隔壁战区支援,高选牺牲的消息传的很快。她跑去问领导,我可以申请调回去吗?前段时间高选和她走的很近,大家都知道。以为他们在处对象,没做什么为难,当天下午就让人派车送沈瓷回去。
回去的路上下了雪,铺天盖地的都是白。雨夹雪车一开翻出来的就是泥。沈瓷下车都时候被寒风撕扯的几欲吹走。大家看到她伤心欲绝的样子都十分不忍。身子摇摇欲坠,小战士扶她进了后勤。
进了院子,一大片的战士乌鸦鸦站成一片。“发生什么事了?”沈瓷低声问。小战士也不清楚,只好摇头。为首的是一群小孩子,其中一个小孩子手里还抱着个破罐子。他一个劲把瓶子给宋贤塞,哭成小泪人。“我有钱,你救救他。你们给他找个好大夫。”宋贤不接也不说话,孩子急了,大哭道:“你们怎么不试试就说他死了。你给他找一个和他一样好的大夫,他能活的。”
“孩子高医生去世了。”宋贤眼泪砸在孩子手背上。
“没有!”孩子倔强道:“他能活。你们找人救他。”
“他已经死了,没有人可以救过来。”
孩子嚎啕大哭:“你们怎么那么没本事。你们怎么那么无能,高医生都能把你们救回来,你们那么多人怎么就救不了他。”
宋贤半晌没有说话。
童子兵们呜呜咽咽的开始哭了,渐渐的整个院子的士兵都开始抹眼泪。五尺高的男儿流血不流泪,此刻却无人不动容。高选是特别无私的一个人,人缘十分好。精神高尚,救死扶伤,人品和医品一样好。高选从来都是上战场最积极的那个,起初他还不那么出名时,一边打仗一边做后勤医生。
后来因为他的医术出众,他被保护起来。高选很不高兴,最后还是宋贤劝住:“只要你在可以救千千万万战士。”高选这才同意。
沈瓷作为慰问代表去高家探望高选父母。高选家宅很大,处处透着宁静。进门院子里有个荷花池,荷叶三三两两飘着,许是不是开花的季节,只看得见露珠在荷叶打滚。小丫鬟带着沈瓷几人忽然停下,一颗荷叶滚珠惊落,没入一汪池水。
高夫人抱着狗站在门口,定定的看着沈瓷他们。什么都没说眼眶先红了,背过身抹干净眼泪,狗疯狂的吠起来。冲着沈瓷几人大喊大叫。挣扎的要从高夫人怀里跳出来,冲过来一阵乱咬。高夫人连忙喝住,“回来!”狗不甘不愿的回去,一回头,湿漉漉的眼睛看得人直想往后躲。
沈瓷作为代表,硬着头皮上去。抱着高选的骨灰罐,哀伤道:“伯母,节哀顺变。”六个字仿佛开启了某种开关,打破了某种幻想与祈盼。高夫人再也抑制不住的哭出声。高老爷子背着手从屋里走出来,太阳穿堂照室照在他白胡子上,他乐呵呵的问:“老大媳妇,谁来了?”走的近了,听见哭泣声。脚步加快,难掩兴奋的问:“是不是臭小子回来了?”
高老爷子看清门外一行人,盯了沈瓷手中罐子许久。“进来坐吧。”招呼大家喝茶。
沈瓷用最钦佩的语气讲述了一遍高选牺牲经过。高老爷子一直显得很高兴,反复的说好好好。又问高选在部队的点滴,沈瓷说起他人缘好,医术好时。老爷子更乐了,笑的眼泪都出来了。骄傲的说:“我这个孙子,一向最让人得意。”
“那是,他是我们的英雄。”
“是啊英雄。”高老爷子哽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强撑着硬朗,赞道:“我孙子是大英雄。我家选儿是英雄,是烈士。”末尾两个字充满绝望。“他和他爸一模一样,真的一模一样。小瓷啊,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让他走上这条路,我明知道他的志在哪里,却假装看不见。唯今,我恨只恨我们门风太好。养了一堆圣人啊!!”
高老爷子拍着大腿直哭。
沈瓷不知道高选父亲的事情,心里莫名钦佩着。高家人天性都是无私奉献的,想必那又是个缠绵动人的故事。
高选养了条狗叫乐乐。以前很珍重,时常亲手为它洗澡梳毛,两人感情很好。高选去世后,狗比人长情。或许大家都是觉得长毛畜生是个不懂事的,所以当乐乐流露出人性般的不舍和难过时,大家都十分触动。
沈瓷应高夫人要求,带来高选生前的衣物。乐乐闻到味道便飞扑过来,叼着就跑。谁要也不给。护崽子般护着衣服。后来高夫人来了,伸出手去拿衣服。乐乐一口咬上去,呜呜的叫着。它轻轻咬着,没有伤肉破皮。高夫人摇头:“乐乐松开。”乐乐呜呜害怕叫着,硬是没松口。
高夫人气的连打乐乐数下,乐乐还是不放。高夫人哭骂道:“你舍不得主人,我就舍得儿子?好好,你贪着,你占着,我不要了。就让我连个念想也没有吧!”说着起身要走,感觉被什么扯着。一回头,乐乐咬着她裤腿。已经松开衣服。脸上的绒毛都是湿的,高夫人捡起衣服。将乐乐紧紧抱在怀里。
乐乐嗅着熟悉的气味,安心了。
高夫人将高选的衣物和房间都收拾起来落上锁,厚重记忆的锁在一墙之后。她轻轻叹了口气,冬日里的太阳耀眼,却没有一丝温度。沈瓷扶着高夫人摸着她手心都是凉的,低声嘱咐:“天冷了,您也要多穿的衣服才是。”
高夫人略带欣慰的看着沈瓷,“看着你也过的好,我也安心了。我不想劝你命苦如何,都是这吃人的世道逼得。你想的开,是好事。”
沈瓷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种同情的眼神和温柔的示好是她不能拒绝的关心。可每个人问每个人说,她也烦。高夫人看着她仿佛明白不接话背后的寓意,很快带过这个话题。
民国四十九年,沪都似乎都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