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的氛围戛然而止,深雪覆在明黄琉璃瓦上,宫里到处都是白色的帐幔。皇帝的陵寝早已修筑好了,因他缠绵病榻已久,诸事皆已齐备,睿王为他服丧七日,抵不过大臣们“国不可一日无君”的上奏,过了十五便奉遗诏登基。后宫已是大魏贵妃的天下,前朝臣子大多也已被睿王收拢,况他又有先帝遗诏,此事全无波澜。
登基当日,新帝君恒即封赏一批功臣,其中就有楚修明、顾长清等人。君离这些年来始终与新帝同心,虽然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却受封亲王尊位。
一道道喜讯传进英王府,君离却高兴不起来。他与先帝父子之情深厚,前些日子的哀痛过去,这会儿虽然也渐渐释怀,终究难以适应君恒营造的新朝新岁新气象,然而不能表现得明显,只能闷在心里。青梅晓得他的心思,劝慰了一番,收效却也寥寥,她思量过后,提议君离带她出去游玩散心。
君离瞧着她的肚子,有些犹豫。三个月的身孕,虽说已经算稳当了,毕竟不敢冒险,奈何青梅一旦起了这心思就压不下去,且又觉得待在府里憋闷,好说歹说,终究说动君离答应带她回宛城看看。
这一趟是为散心而去,又不急着赶路,等一切打点妥当,二月初时才得出发。
草长莺飞的时节,路边柳梢都吐出新嫩,城外农人播种孩童嬉闹,浩浩荡荡的车队缓缓行过官道,帘外的春风柔和吹进来,合着山郭水村,叫人心胸开阔。
逝者已矣,沉迷怀念也无济于事。青梅引着君离赏山水散心,他的脸上也渐渐露出笑容,沿途风景开阔明朗,越往南走春意愈浓,官道两旁榆柳成行,两侧野花农田成针,山中则是春光明媚、春芽破土,勃勃生机叫人看了高兴,连带着将青梅孕中的焦虑消得干干净净。
车驾缓缓行到宛城的时候,竟也是三月中旬了。
故地重游,想着两人的初见,君离难免也是感慨。他与青梅成婚后先是忙于太子之事,而后经历先帝驾崩,这还是头一次毫无牵挂的远游。两人往长安街上去看,浓郁柳荫下热闹如旧,梅子酒馆已然改头换面成了一家布衣店,隔壁白掌柜的客栈却还开着,白海棠见得两人归来,大为惊喜。
这一趟出行虽说是为了君离,青梅却也从中得了不少便宜。孕时难免焦躁,若困在京城,她还得不时的往宫里去探望魏太后和贵太妃,拘谨得很,况人情往来样样费神,倒不如这样躲在外面来得清闲自在。
不过毕竟身上怀着孩子,宫里贵太妃的信件雪片似的飞过来,无非是怕孩子有差池,催她早日回京。算算日子,到了五六月的时候孩子会长得快,到时候若要舟车劳顿可就是自讨苦吃了,于是两人心满意足的打道回京,慢悠悠的赏着初夏的风景,惬意之极。
到了京城的时候正是五月下旬,青梅的身子已十分显眼,往宫里露了个脸,便借着孩子的名头躲在府里偷懒。
哪怕怀了身孕,青梅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没事了就想去酒窖和后园转转。御医说多动对孕妇有益处,君离便也不阻拦,陪她胡闹,宠得青梅愈发得意。
不过身子重了,行动毕竟不便,尤其夜晚睡觉时总要小心翼翼,生怕压着孩子。
她这里难熬,君离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媳妇儿有了身孕,房事上自然要节制,然而每晚抱着她入睡,身体的反应却是避无可避。想要到别处睡着吧,又舍不得让她独睡空房,等到合衾共枕时,却又憋得难受。小心翼翼的亲热几次,心里有了顾忌也不敢肆意,倒把青梅逗得直乐。
睡前两人照例要各自翻会儿书,君离翻了两页经史,却是半个字都没看进去。青梅倒好,捧着个话本子看得正入迷,君离就去逗她,蒙着眼睛捏着鼻子,渐渐就又是唇舌嬉戏。不过恁大个肚子在中间隔着,终究是不上不下,青梅也觉得有些尴尬,想了想还是推他,“你还是到外间去睡吧。”
“舍不得……”君离目光眷恋。朝堂上威势鼎盛的亲王,到得床帐里却透出些孩子气了,拿耳朵贴着青梅的小腹,念叨,“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呢?”
“御医不是说会在八月里么,快了。”
“还有两个月。”君离有些迫不及待,分不清是更想见到孩子,还是更想肆无忌惮的和娇妻亲近。
青梅便斜睨他,“王爷等不及么,府里有姿色的人不少,不如……”
君离知道她要说什么,便揽过来封住她的嘴,“瞎想些什么。跟你怀着身子比起来,我这根本不算辛苦,青梅,我等着你。”
他说得认真,青梅心里却是暗笑。其实她哪里愿意让他碰别的女子呢?两情深浓,哪会容得旁人插足,刚才不过是逗他,听听喜欢的话罢了。于是心满意足,将他往后推了推,“那就安心等着吧,正好天气热,你就睡在外间,凉爽些。”
尊贵荣宠的英亲王,终是被娇妻赶出了床榻。他孤身在外间辗转反侧,觉得这境况应该觉得心酸才对,可为何心里满满的都是喜悦和期待呢?
到了八月的时候,青梅的身子已是格外的重了。她的身量算不上高,骨架子又小,整个人都是玲珑纤细的,这会儿腰腹便便,加上临产时偶有疼痛,叫君离看得心疼。
王府中一切早已齐备,初五那日天气晴好,青梅经了大半宿的折腾后,终于在晨光洒满庭院的时候诞下了千金。刚生出来的孩子并不好看,君离却抱着襁褓爱不释手。这是他的孩子,是他和青梅骨血的延续,等她长成之后,应该会和她一样的玲珑可爱,纯善坚韧。
消息报进宫里的时候,皇上听了也是高兴,当即允了君离扶青梅为贵妃的请求,着人登册,紧跟着下了一道圣旨,封刚刚诞生的小婴儿为柔嘉县主,算是给足了荣宠。
小县主满月酒的那天,英王府空前的热闹。青梅扶为英亲王妃的消息已然传遍,是以这场小宴也算双喜临门,皇帝忙于政务无暇脱身,便派了内廷大总管亲自送来贺礼,各路勋贵命妇们到场,青梅作为东家自然得殷勤招待。
好在她开了几年酒馆,在京城梅子酒馆的几个月里也没少和贵妇们打交道。这种场合她未必喜欢,应付起来却也不算吃力,况她又是刚生育了的人,只消在抱厦里斜在美人榻上,有人进来道贺时客气几句就好,即便有不周到之处,也没人敢挑刺。
当了娘的人,经一番怀胎生产之后,整个人都有了些变化。每日里大半的时间都放在了孩子身上,总有几个乳母照应,却还是要时时陪着奶娃娃。
这么一来,去酒窖的时间可就少了许多。那个酒窖原本就是为了打发时间而设,里面一*的美酒酿出来,王府上下几百口人也用不完。她于是和许氏商量,将其中小半的人拨到梅子酒馆去,留几个人在王府的酒窖听命,余下的都放了出去。
这些人并非王府的仆役,身世各自不同,得了青梅的允许,有几个人还真个有了开酒馆的念头。不过京中已有了名声鼎盛的梅子酒馆,只好往别处置业去了。
不过京城这个梅子酒馆的店面显然小了些,酿的酒也不够。青梅为许怀远打算,便劝说许氏在城外建了个大酒窖,又在合德街盘个更大的店面,每日里将酒运进城里也不算太麻烦。不过这等境况下雇工愈多,许氏哪里忙得过来,于是寻了个有经验的管事,将这些事情操持起来。
这管事是青梅亲自挑选的,人品敦厚,处事却是机敏。他的出身不高,原本是京城一处酒楼里聘的掌柜,后来开酒馆的老板举家南迁,他因发妻的墓地在京郊,不愿离开京城,就闲了下来。如今酒馆正好缺个管事,青梅将他的底子一打听,当即定下。酒馆和酒窖的事情都交于管事,许氏这边倒是得闲打理家务了。
酒馆再次开张的时候,热闹空前,二十余位酒娘招呼着顾客犹显不足,又从酒窖里调了些人手过来帮忙。
这酒馆如今青梅已记在了许怀远的名下,瞧着这份热闹时,她还是格外高兴。当年梅子酒馆在宛城开张的时候,窄小冷落,后来生意渐渐的好起来,她怀里也揣着开个大酒馆,让果子酒扬名的梦想。而今不过两三年的功夫,这一切突如其来,细想时叫人惊喜。
当晚在花枝巷的院子里设了个庆贺的小宴,叫了合德街上仙留府的席面,交清深厚的许、贺两家一起吃饭说话儿。
青梅这边厢显然不愿意错过这般热闹,便带了绿珠过来,君离本就不是个爱摆架子的人,带着丹青也来蹭热闹。贺家那边,贺子墨新近迁入吏部也算喜事,伍玉简怀着两个月的身子,同来庆贺。
十月初的天气渐渐凉下来,穿着夹衣坐在院里,正好不冷不热。院里的海棠早已熟透,这会儿叶色还是浓绿,隔壁院子的桂花香气飘过来,甜香袭人。这等家中小聚也不必有什么讲究,将身份抛开围坐一处,倒有家常平实的温馨。这两个月里两家都有事忙,这次算是补足了中秋的欠缺。
许氏与贺夫人同坐一处,青梅与君离并肩,贺子墨和伍玉简一处,剩下许怀远和贺子莲刚好同坐。他俩小时候玩起来言笑无忌,许怀远每每为着贺子莲抛弃朋友,如今年纪大有了心事,又是在书院读书久了,待贺子莲的时候反倒多了几分拘谨。虽不像小时候懵懂顽皮,然而少男家的心思却还是在眉眼举动中显露无疑。
在座的都是明眼人,这两人青梅竹马又性格相投,当晚许氏和贺夫人一拍即可,定下了亲事。
青梅从花枝巷出来的时候已是人定时分,街上安静得很,她靠在君离的怀里,掀起马车的帘子看外面。月亮在地面铺了层银光,道边的纸窗里透出昏黄的烛光,仿佛幼时戏晚归家,叫人心安。
薄醉之中面色如霞,想起王府里乖巧的孩子,心中更增一层温暖。当年流离落魄的时候,只觉孤苦颠沛,何曾想过会有这样的圆满呢?她蹭在君离的怀里,轻声念叨:“三郎。”
“嗯?”君离倒是醉得厉害些。贺子墨和许怀远今晚仿佛串通好了似的,连番劝酒,那酒的后劲又不小,这会儿经晚风一吹,就有些上头了。
青梅听着这样含糊的语调便笑了,“贺先生和怀远也真是……回去就给你熬醒酒汤。”
“不用,这样刚刚好。”君离转身将她揽进怀里,将她抵在车厢壁上亲吻。
他吻得用力,青梅被他箍得紧紧的,几乎要喘不上气。她觉得有些奇怪,孩子出生后她遵着御医的嘱咐不敢同房,却也学着用别的方式帮他纾解。君离向来也分得清轻重,这段时间都在努力的节制,可眼下这亲吻又急又重,仿佛蕴藏着许多汹涌的东西,叫她迷惑。
她好不容易寻到喘息机会,涨红脸顺了顺气,见君离眸光深沉,莫名的叫人揪心。她凑上去回吻他,问道:“怎么了?”
“贺子墨……对你很好。”他的语气仿佛是在试探,却带着微不可查的酸意,大概是酒意催化之下脑子转得慢,对面的又是最亲近的娇妻,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了出来。
青梅听了莞尔,“贺先生确实待我很好,师尊如父,许多事上他照顾我们,我也感激他。”她难得见君离露出这种模样,觉得有趣,忍不住攀在他的身上。
额头相抵,亲昵无比。君离收紧了怀抱,青梅便凑过去吻他,身子紧贴时情意涌动,让人想要更亲昵。
温软的娇躯在怀,君离又觉得好笑。他和贺子墨直接相处的机会并不多,宛城的时候,为了那幅,丹青每日去贺家纠缠,他极少露面。后来贺子墨答应以玉烟泪换江山图,君离回到京师后也极少与他打交道。贺子墨与伍玉简大婚的时候是青梅去贺喜,君离正儿八经的与贺子墨把酒共话,这还是头一回。
不过这样的相处中,君离却察觉出了些微异样。他与贺子墨年纪相仿,久经宫闱,察言观色的本事绝佳,对有些言行举止便格外敏感。总觉得贺子墨待青梅……不止是对弟子的关心那么简单吧?许、贺两家的交情深,许怀远和贺子莲青梅竹马相互生情,那么年长的呢?
他想到这上头,便忍不住搂紧了青梅,唇舌用力,仿佛怕被人抢去。青梅任是再迟钝,也察觉出了不同,觉得有些好笑,“三郎,你不会觉得……”后面的话没挑明,只是笑着“嗯?”了一声。
君离也觉得这心思略有些荒唐,然而他对自身看人的眼光还是有自信,便低声道:“他对你,难道不是特别好么?”加重了“特别”二字。
青梅歪着脑袋想了想。他跟贺子墨相识得早,贺子墨也十分照顾她,不过毕竟是先生,他向来是严苛肃然的态度,不过讲解诗书而外,每年生辰的时候会送个小礼,后来她与君离相处,贺子墨也劝了些金玉良言。君离吃味,难道是为了这些?
青梅嘿嘿的笑了起来,这些东西认真去解释反而显得有鬼,于是便道:“果然是当局者迷,贺先生和伍姐姐琴瑟和谐,怎么你就没看出来,反倒去揪这些细枝末节。何况,说起待我好,待我最好的不是你么?”
她贴近君离怀里,掰着指头细细的算,“我在顾府的时候,你时常记挂着来看我;我想开酒馆,你就帮我牵了公主的线;我为父亲的案子烦恼,你帮我翻了冤案;我嫁进王府无所依靠,你一直都护着我,酒馆出了事也是你顶着……”忽然发现君离待她真的是很好很好,青梅不知怎么的就有些感动哽咽,抬头瞧着他,“三郎,这辈子遇见你,我好高兴。”
心里暖热,让人忍不住想落泪。
君离瞧见她眼中泛起水花,便吻她的眼睛,低声道:“是我想多了。”
“三郎,我是真的高兴。”青梅固执的重申,君离听出她的意思来,心里愈发温柔,“高兴就乖乖待在我身边,酿酒、栽花、游山玩水,这些有趣的事情咱们慢慢做。”想了想又补充,“再多生几个孩子,家里热闹。”
“柔嘉还在襁褓里……”
“那就慢慢来,不然你辛苦,我也辛苦……”
英王府近在跟前,霜白的月光铺在青石街道上,夜色薄凉。外院的仆役们还未歇下,因夜深风凉,早就备了熏暖的披风。君离下了马车,接过披风帮青梅裹在身上,握着她的手慢慢往内院走。月色格外明亮,将并肩的身影拖得老长,虽然各自不语,却有无声的灵犀情意蔓延。
忽然生出奇怪的念头,希望这月色永恒,就这样走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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