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他,请不要惊惶,谁亦要,继续游荡。昨你我他,失恋到失望,明日,也再经老地方。
经过愿意、后悔、有心、变心,经过挽手、放手、快感、冷感,经过重聚、离别,一身湿了、干了。上次、下次、训身、转身,一个恋爱一个要死要生,一个爱东爱西称心恶心,经过遗憾、无憾、恋恋风雨下,是同道人。
迷失,不必致失望,谁让你拒绝游荡。倦了有房,请不要张望,明日,会再经老地方。
——同道中人
一
初冬,寒风瑟瑟,一片萧然。
被掠夺了七年的上海终于也显不出繁华和昌盛,露出了疲乏和困旽。霓虹灯也剥落了,没有收拾干净的店铺招牌上,通街都是减价的告示。落光了叶子的梧桐孤单地僵立着,太阳刚刚露了脸,也洒一些金黄到人间,却冷冰冰的没有温度。
城市被唤醒了,一个个黑点随着阳光蠕动起来,疲乏地揉着眼睛,带着凄凉惨伤的神情,涌到街上来,辛苦地为生计忙碌。
赤着脚的报童,眨着惺松的眼,穿插在人流车潮中,扬着那童稚的但沙哑的声音吆喝:“看报,看报!上海大亨罗世森再次喜结良缘!……看报,看报!上海大亨罗世森再次喜结良缘!……”
于是,随着吆喝声,报纸被一只只各形各式的手接过去,零碎的带着一点体温的零钱从报童冻僵了的开着裂口的手里落回去,森结婚的消息就随着这些手传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
君瑜裹在棉被里,半个身子搭在日式矮桌上,桌子上混乱地堆着一堆稿纸,散落的几页稿纸上,翻来覆去就几行字:“承孝又去打洋人了,告诉雅如,等把洋人赶出中国,就回来团聚,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雅如以为不过几天几个月的事,不想洋人打不出去,居然各自圈地,驻留在中国不走了。洋人没有走,承孝就不会回来,这战争也没有一天结束。终于,连承孝也没了消息。
这一等就是几年,雅如依然等着,相信总有一天,赶走了洋人,承孝就能回来,回来以后,就再也不分开了。”
稿子上泪水、墨渍斑驳一片,似乎被揉皱过,又铺开。
门被轻轻地推开,松本明哲轻轻走进来,看见君瑜沉睡着没有动,脚步更轻得像只狸猫,生怕惊醒了她的梦,轻轻脱了鞋,跪在榻榻米上,帮她把稿纸整理起来,皱着眉头看看上面的字,从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他那黑且亮的眸子似乎也透出了疲惫,不如以前熠熠生辉充满着挑衅和侵略性。稿子上那黑色的字如针尖般刺着他的眼睛,瞳孔有些收缩,这几句话,他快能倒背如流了。几年来他费尽心机,也不能使得君瑜有一丝欢愉,她心中永恒不变的,始终只有这几句。
松本几乎意冷心灰了。这个骄傲的日本帝国的军人被这漫长的岁月磨光了所有的锐气,丧失了所有的信心和斗志。在这一千多个日夜,他看着她宁可在痛苦等待中煎熬,也绝没有一丝妥协。她除了对他恨之入骨,哪里会生出一点爱意?他开始后悔,却又心有不甘。
他又看见她裸露出的手腕上的一条暗红色的疤痕,心抽得更紧。她把她对罗世森的爱的印证鲜活地摆在他面前,让他惊恐地从不敢越雷池一步。好在,他还能想出一个迂回的方法,为了给她生存下去的希望,他们定下一个赌注:如果这场战争中国能胜利,他将还给她自由。
这赌注于他来说本来绝对只是一种缓和的手段,日本帝国是战无不胜的,腐朽的中国早已是不堪一击。让君瑜输的心服口服,也断却她寻死的念头。
然而,他的美梦也再度破灭。战事原只是进展缓慢,终于变为连连失利,这个看似毫无反抗力量的国家竟也像君瑜一样,骨子里竟有着股奇异的顽强,居然在失败中站了起来,不但站了起来,更显示出一种不可摧毁的坚忍不拔的态度,让他彻底意识到要让这个民族屈服是件多么可笑的事。不仅荒谬可笑,而且是全无可能。
就在他近乎绝望的时候,罗世森突然给了他一个机会,他手里的报纸变成了最后的希望,能给予君瑜毁灭性的打击,敲碎那支持着她的神话般的爱情。
他相信这是他最后的赌注。
他把报纸搁在君瑜面前,君瑜微微睁开眼,感觉到是他,又立刻闭上不动。他犹豫了一下,起身退了出去,关上门,站在门外,并不离开。
君瑜听见他出去了,坐起来,头发已经垂到腰间了,青纱一样垂落下来,她用手挽了挽,松松地挽在脑后,穿着一件淡蓝色绸缎的睡衣,袖口有些褶皱了,她也无心理会,披上一块羊绒围巾,靠在桌上,把那张报纸推过去,顺手打开留声机,依然是那永恒不变的旋律扩散出去,撞上墙壁,再反弹回来。
她继续趴在桌上,手指轻轻敲着,合着拍子,把稿子拿过来,看了看又丢下,百无聊赖的,想起什么,直起身子来,把报纸抓过来,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怔一下,再看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身礼服喜气洋洋的森,怀里拥抱着的是披着白色婚纱的新娘,定睛再看,少男?不可能,揉一揉眼,把报纸抬起来,没错,是少男!
她眼前立刻一片天昏地暗,那报纸旋转起来,每一个字都汇聚成一个黑洞,把她卷进去,再又无情地抛出来,然后,桌子、天花板也开始转,转得连留声机都变了音。
她站起来,把报纸放在光亮处,却什么也看不清,眼前只浮动着森喜气洋洋的脸和相依相偎的少男,却又微笑着,离她越来越远了。她向前抓了一把,却抓了个空,整个人也失去了重心,跌落下来。
桌子倒了,杯子碎了,稿纸雪片般飘落了一地,每一张上都写着:“雅如依然等着,相信总有一天承孝能回来,回来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
森经过极慎重的考虑,才做出结婚的决定。
失去了至爱,在痛苦中挣扎了几年的他,终于迈出了他人生极重要的一步。
失去君瑜后的每一个日与夜,他都在内心深深的痛苦中煎熬。白日里他用冷酷掩饰着脆弱,刚毅冷漠得让人不敢接近;夜里,躲在内心的哀伤和内疚就如狂流奔涌而出,默默地吞噬着他的灵魂**,待日出时,再换上刚毅和冷酷,走出房门。
他将自己伪装得很巧妙,以至于身边的人都忘却了他曾有的悲哀脆弱的一面,把他当作了无懈可击的强者,生出许多敬畏和谦恭。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心内就更显出凄苦和荒凉了。
月夜,他独自在园中徘徊,月光温柔得像君瑜的眼波,叫他不能平静,往事百转千回,涌上心头。他突然极渴望倾诉,诉出他心里所有的悲伤和悔恨,然而,黑夜是如此沉静冷漠,不容得他开声。这时,突然有个声音说:“别人说你早忘却了,是个无情无欲的人,其实我知道,你是不会忘却的。”
他回过头,看见少男噙满了泪水的眼,“我也不能忘却。我撑了这么久,然而悲伤只是愈加的沉重,我想我应该找个人说出来。”她的话未说完,已是泪流满面。森愕然地看着她,看她哭得如此悲恸,全不是他平日里所见那个并不很开心,但也从未表露过悲伤的少男。
强的儿子小文已经会在花园里蹦跳打闹了,少男总是静静坐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慢慢在脸上浮现出慈爱的、温柔的笑来,使得他也被迷惑了,忽略了,现在才猛然发现她隐藏了的痛苦。其实连森也知道,她和张文强是不可能再走到一起了。
他意识到自己的自私,他只顾及自己的痛苦,忽略了同样失去爱人,再失去了挚友的少男。
听着她悲天恸地的哭声,他那负重的不堪忍受的快要爆裂开的痛苦却似乎减轻了,她和他一样亦是满身心充塞着悔恨与罪恶,也如他一般痛苦,他原来并不是那么孤单。
经过那一夜之后,森心灵的创伤开始收口,虽不能痊愈,也时时隐隐作痛,却可以教他轻松喘息了。
人有时就是这么奇怪,在痛痛快快哭过一场之后,伤痛就减轻了。少男脸上也多了些开朗的笑容,能听见她在园子里和孩子打闹的声音。晚餐时,森如果没回来,她是执意不肯先动筷子的。
森也习惯了有事情向她诉说,听取她的建议,晚餐变成他们盼望的时候,可以将悲与喜的,憎恶与希望的都拿出来分享。一天晚餐时,森一边吃饭,一边讲些对国内战争与及太平洋战况的分析和见解时,目光忽然与少男的目光相遇了。少男正呆呆地看着他,听他讲述,这目光骤然地一碰,两人心头俱都一惊,森顿住了声音,忘记了讲到哪里。
晚饭默默结束了,从此两人目光再不敢交遇,一种意识在脑海里模糊浮现之后,两人都惊恐惘然了,开始互相躲避对方。
日子在忙忙碌碌、躲躲闪闪中滑过去,森却愈发的早出晚归了,每天看着空空的饭桌,少男食难下咽。然而森并不完全是在躲避她,随着整个中日战争的日趋紧张,占领区上空亦是乌云密布,戒严警报隔三岔五地响个不停,一批批有抗日嫌疑的人被推向刑场,少男感觉到了比家里尴尬气氛更紧张的空气。
更让她惶恐不安的是有一天突然发现罗公馆门口游动着一些鬼鬼祟祟幽灵般的人物,不怀好意地窥视着,连夜里,楼下阴影处也有烟头鬼火般晃动。
小孩子被抱回屋里玩耍,说是园子里风冷了,罗公馆的窗帘终日低垂着,少男想挽起来透透气,一转身,又被放下了。她再也忍不住了,看见阿龙急匆匆地走过,一把拉住,“告诉我,森哥这段时间究竟在做什么,每天楼下的是什么人?”
阿龙愣了一下,“没事,没事的。”
少男盯着他,沉下脸,“谁也不跟我说,这么多年了,还当我是外人吗?没有资格过问。”
阿龙垂下头,讷讷地:“不是,只是森哥不想你担心罢了。”
“我不知道,就不会担心了吗?”少男眼里噙着泪。
阿龙左右看了一眼,把少男拉到角落,“其实我是早想告诉你了,只有你劝得了森哥。”他压低了声音,“这些年来,虽然张先生一直没回来,但森哥从没间断过向战区运输军需品和药品。”
少男“啊”了一声,脸色有些发白。
“日本人早盯上我们了,特高课已经下了密杀令。”阿龙的拳头也因紧张握紧了,“我早想让森哥避避风头,可惜他就是不听我劝,他说现在是关键时候,只要还有一分力,就要出一分力。”
少男靠着墙,手脚都有些发软,一瞬间又想到了强。这些年,不知道他为了救国匆忙的脚步踏过了多少地方;不知道在夜深人静时有没有想过这个背弃了他的革命的妻子;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看一看他的儿子。
然而现在强还没有回来,森却也仿佛远去了,少男心头一阵揪心的痛。
阿龙听不到少男应答,有些着急了,“森哥是极听你的主张的,你劝他避一避吧。”
“好,我会劝他。”少男清醒过来。
阿龙放心了,“森哥赶着还要出去,我得走了。”他三步两步地下了楼,少男还站着,不一会,听见铁栅栏大门打开了,森的一行汽车驶出去。
少男只听见自己“嗵嗵”的心跳声,这种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强每次带着任务出去,她都会听见自己这样的心跳声——现在,这样的心跳,居然是为了森。
她一念未转,忽然听见街头地震山摇的一声爆炸的巨响,震得她向前扑了一下,玻璃窗“怦怦”作响。她怔了几秒钟,突然疯了似的冲下楼。
街道上一片浓烟滚滚,一辆轿车仰躺着,车窗玻璃已炸得粉碎,四下飞溅,火焰从车中喷射而出,街上行人四下惊慌走避。
少男脑海里什么也不剩了,只朝着那燃烧的汽车奔过去,汽车又是一声爆炸,连车盖都掀飞出去。
她被气浪掀翻在地上,热浪已经扑到她脸上来。“森!”她悲痛欲绝地叫了一声,爬起来再想冲过去,突然被一个人大力从后抱住。
她一转头,森的脸就完好无损的近在咫尺,她再也不顾一切,紧紧抱住森。
森也紧紧抱着她,两个人忘情地在一片烈火硝烟中紧紧拥抱着,不忍再分开。
他们终于从痛苦阴影里挣脱出来,勇敢面对自己了。人活着总是要向前走,结束了痛苦的回忆,才能走进一种崭新的、有生命力的生活中去。
森在房间里清理着旧物,把那堆连载着《岸》的报纸收进了柜底,将所有能勾起伤心苦痛的一切,都深藏起来。他不能在伤痛中继续沉沦下去,需得关闭了回忆,投身于未来之中。
突然一张报纸映入眼帘,一张不知从哪里来的北平日报,某版的一个篇幅刊着一条消息:“今日凌晨,以张文强为首的一批反日破坏分子在京处决。”
森眼前黑了一阵,他坐下来,仔细看清楚刊头的日期:一九四四年一月二十五日。
他呆呆地坐着,看着那一行行漆黑的字迹,久因痛苦而麻木的心又针刺般痛起来。现在是十一月,整整过去了十个月,这张报纸在这十个月里就这样不经意地尘封着,却偏偏在这个时候现出来,是天意善意的安排?还是恶毒的嘲弄?
他心底凉得连指尖都僵硬起来,窗户下的园子里,传来少男和小文的嬉戏声,听着孩子那童稚快乐的笑声,使他禁不住泪水盈眶。他沉思了很久,把报纸认真折起来,也放进了柜底。他应该留一个希望,给那个正在慢慢成长的孩子,在他幼小的心灵里,从未谋面的父亲是他的向往,他的骄傲,而强的确是一个骄傲,应该永远存在这个世界。
披上洁白的婚纱,少男突然想起和君瑜在上海第一次重逢,君瑜慌张地四下寻找着飞落的书稿,无比懊恼地说:“雅如结婚那一段去哪里了……这一段不见了,怎么偏偏这一段不见了……”
少男听见自己拉长的声音:“结婚嘛,有什么大不了,最多,再结一次啰!”
她的眼泪再止不住,滴落在雪白的婚纱上。
留声机旋转着,屋子里一片烟雾缭绕,分不清白天与黑夜。空气中迷漫着鸦片奇特的、怪异的香味,音乐声随着烟雾充斥着房间的每一寸空间,空洞地、漫无目的地响着。
君瑜斜靠在软塌上,头发披散着,盖住了半边脸,半眯着困旽的眼,迷蒙涣散的眼波看着那旋转着的唱片,唱片旋转着把音符一个个释放出来,她伸出手,压住了唱片,只剩一阵“嘶嘶”的刺耳声,松开手指,又响起来。
听见门锁声,她侧着头,用手撑住身体,问:“森,是你吗?”
松本明哲木然伫立着,没有说话,许久,才轻轻过来,俯下身子,托起她的脸。她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罩着一层灰暗,面颊却又浮着两片异样的红晕,把那苍白的脸衬托出一种令人心动、却更令人心悸的美。
他痴痴地看着,一瞬不瞬。“你是谁?”君瑜也扬起头看他。
他没有动,继续托着她的脸,想让她看得清楚明白些,“你不认得我,你不是最恨我的吗?”
“恨!我恨死你!你为什么要娶别人?我恨死你!”她闭上眼睛,梦呓般呢喃着,抓住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我恨!恨不得吃了你。”松本缩了手,出血了,他看着手上的血痕,说不出话。
君瑜却摇摇摆摆地站起来,“森,陪我跳舞。”她整个依偎在他身上,搂紧他,闭着眼,随着音乐的旋律轻轻摇晃,松本不由自主陪着她跳,却仿佛她的每一个脚步都踩在他心上,痛得他有些直不起腰,紧紧搂住她,又松开,却不舍,再紧紧搂住,手指却在不停地颤抖。
终于他也恍惚起来,也许是那散发着怪异香味的烟雾的作用,他开始飘飘然了,身子变得轻一阵,重一阵,头脑里清醒一时,迷糊一时,音乐仿佛变调了,又仿佛没有,一片晕黄黑暗了,终于又明亮了。
他猛然清醒过来,看见身侧沉睡的君瑜裸露的肩膀,瞪大了眼,终于醒悟过来。他向后退了退,想努力看得清楚明白一点,想那感觉回忆逼真贴切一点,然而仍是浑浑噩噩的一片,看见她似乎睁开眼,望了望他,喃喃了一句:“森……”面颊浮现出甜美妩媚的笑容,侧了身,仍沉沉睡去。
他突然想狠狠给自己一耳光,一耳光也远远不够,想把自己放在烈火里烧,烙铁上烙。他终没能使这个女人屈服,自己却屈服了,把自己一个帝**人的自尊踩在脚下,甘做她爱的傀儡。
他的傲慢和尊严如水浸的灰粉塌陷下去。他想哭,却哭不出,半晌,只从喉咙里发出两声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声音。
君瑜靠在矮几上,继续写:战争快结束了,承孝终于回来了,一进门,看见雅如,惊讶得有如见鬼一般,“你还活着?不是……”
雅如这才看见他身后跟着个女人,腹部已经隆起,眼看着,就快生了。
她顿住笔,撕下来,团在手里,扔在地上,再写:战争结束了,承孝终于回来了,傅家大院早已破败得不成样子,承孝早得知傅家大院已经被朝廷抄了,没想到里面还有活人,径直进来了,手里拉着的是他在外娶的一个陪他共生死、同患难的女人,欣喜地说:“看,到家了,这就是我们的家。”抬眼四望时,才突然看见雅如站在屋檐下,直直望着他,承孝张大了嘴……
她又顿住笔,撕下来,团在手里,扔在地上。笔尖在空白的纸上点着,点出一团团墨渍。他们应该在什么样的环境下见面?承孝见了雅如,第一句话会说什么?
这句话,她想了大半年,也没能想出来。
松本突然开了门,进来,看见满地的废纸,“怎么,还没写出来?”
君瑜头也不抬,只是问:“是你,会说什么?”
松本沉默了一会,很古怪地笑了笑,“我不是罗世森,怎么知道?”
君瑜抬起头看他,突然把手边能摔的东西全砸了过来。“你不是吗?抱着我的时候怎么不说你不是?睡在我旁边的时候怎么不说你不是?”
松本冲了过来,使劲抱住她,疯狂地吻,“我不是!从来都不是!你看清楚明白,我不是他!”
君瑜挣扎着,狠狠抽了他一耳光,他像被抽去了全身气力,颓然松懈了,松了手,向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才站稳了,惨然一笑,“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你很快就会知道他第一句话会说什么。
君瑜不明白,看着他,才发现他的苍白,那黑且深的眸子再不见光泽,唯剩下一片死灰,恍惚中才觉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眼中再看不到那种傲慢和挑衅。而现在,唯一现出生气的目光也死了。她忽然有些惘然,也仿佛失去了生气。她能报复的、折磨的、发泄的已然死了,她还能再做什么?
松本又笑了笑,“你不爱我,以后,连恨我也不会了。”他笑声里带着莫大的讥讽,“我折磨了你五年,现在才知道,我只不过是折磨了自己五年,就像这一场圣战,带给中国人灾难深重的八年,回过头,才知道,在日本本土,比中国更灾难深重。”
“圣战?天大的笑话,还有我对你的爱情,也是个天大的笑话!”他狂笑着,笑的声嘶力竭,最后只剩下像哭一样的喘息声,“你可以走了,你已经自由了。”
“自由?”君瑜僵立着。
“是,战争已经结束了,你自由了。”
“战争结束了?我自由了?”君瑜重复着,却感觉不到欢欣。曾几何时,她是如何盼望这句话,对时事漠不关心的她,是怎样也想不到她的命运竟会和中国的命运相连在一起,使她日夜祈望着这场战争的胜利。
现在,中国真的胜利了,但这胜利对于她,已全没有了意义,反而让她无比恐惧,向她宣告她的醉生梦死的结束,再次把现实血淋淋地揭开来,逼她走进现实里去。
她惊悸地向后缩了一下,仿佛想找一个空隙躲进去,“不,战争不会结束,永远都不会!”她的脚碰到床,站不稳了,坐下去。
松本明哲终于挺直了腰,笔直地站着,又显出倔强与骄傲,眼睛里复又发出黑而亮的光来,“战争是结束了,我的痛苦也终于可以结束了,但你是不会忘记我的,因为你对我的仇恨是永远也不会结束的——这于我倒是满足了。”
他深深鞠了一躬,“我走了,你保重吧。”
他挺着胸,头也不回地走了。君瑜的心好像针刺了一下,不知他目光中突然闪现的光意味着什么,只觉得长久麻木不仁的心被这目光拨动了一下,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不明白。
直到他身影完全消失,骤然被那洞开的门惊了一下,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战争确实是结束了。
洞开的门带着新鲜的空气吹动了地上的纸团,她惊惧、又有些喜悦,然而更多是不知所以然的。迟疑地探出脚步,刚刚触到门洞射出的光线,被烫到似的缩了回来。她站了很久,知道已经无处可逃了,终于穿上鞋,走了出去。
所有的日本人突然如在这世上抹去了一般,寓所里空寂一片,分不清东西南北,茫茫然不知向哪里走,好像听见有奇怪的喘息声,她慢慢一步步走过去,轻轻推开了虚掩的门,看见了——松本明哲。
他裸着上身,跪在血泊里,张着嘴喘息,鲜红的血从他腹部慢慢向下延伸,看见门口的光,他抬起头来,直望着君瑜。
君瑜向后退了一步,用背靠住门,看着那越扩越大的血迹,看见他那被痛苦扭曲的脸上突然现出种奇特的笑容。
他的嘴微微动了动,仿佛说了句什么,眼睛放出更亮的光来,瞬也不瞬地看着她,有一颗眼泪从眼角滚落出来,慢慢地,这光终于殒落了,消失不见。
君瑜一步一步走过去,这个她最痛恨、毁掉她一生幸福的人,却在生命的最后仍然顽强地显示出对爱情的至死不渝,是荒谬?还是悲哀?她用最残忍的方法报复了他,最后,才看见他的痴情,才觉察出他的可怜。
她慢慢弯下腰,拾起地上那柄带着血的刀。他们一样已经无路可走,醉生梦死一场,终是要清醒,后面是更大的苦难,她不想再去面对。她的手指已经触到冰冷的刀锋,这时,突然有人推门而入。
少男在商店里为腹中即将出世的孩子挑选着衣服,突然人群都聚拢过来,像是受了某种神秘的驱使,商店收音机里女播音员的声音激动而神圣地宣布:“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在日内瓦,日本天皇裕仁在投降书上签了字,正式宣布日军无条件投降。”
人群沉寂了几秒钟,突然雷霆般欢呼出来,这欢呼声从四面八方涌出来,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直冲云霄。灾难深重的中国人,在日本侵略者的机枪刺刀下屈服了八年的中国人,终于等到曙光来临,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大声呼出来。
少男跟着人群尖叫,欢欣的眼泪模糊了视线,不相识的人都互相握着手,拥抱着,庆祝着终于从这苦难中捱过来。她忽然想起来,顾不上臃肿了的身体,从人群里挤出来,上了车,直奔森的办公室。
她几乎一口气上了三楼,推开森办公室的门,欢呼着:“森,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屋子里却空空的,门一开,对面的窗子涌进风来,吹得桌上一堆纸四下飞散,飘一张落在少男脚下,她俯下身拾起来,纸上零乱地写着:“承孝以为全家被抄了,雅如死了,几年后,在外面又娶了一个女人……”
她的脑子里“嗡”了一下,后面的字再也看不清楚。
森推开了房门,终于看见了,看见了他朝思暮想、梦萦魂牵的君瑜。
从看见松本明哲差人送过来的君瑜的手稿,他整个人已经丧失了理智,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他亲手埋葬了的君瑜竟然还在人世,在这两千个日与夜,他曾无数次从她楼下擦身而过。
他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相信,泪迹斑斑的熟悉的字迹使他不顾一切地赶过来,推开门,看见了君瑜,看见跪坐着的僵硬了的松本明哲,仿如隔世般,恍惚却又真实。
他被这种大悲大喜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只疯狂地抱住君瑜,和着自己再禁不住狂涌而出的泪水疯狂地吻她,似要把整个灵魂、整颗心都掏出来,捧在她面前。
但他突然狠狠挨了一记耳光,打得他整个蒙了,然后看见君瑜怨恨交织的目光,一瞬间彻底清醒过来,想起来他已经和少男结了婚。
他退了一步,也茫然失措了,下意识地想将那只戴着结婚戒指的手藏起来,又不知能藏在哪里,笨拙地空悬着。
“君瑜……”他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说,说什么可以弥补对她的伤害呢?
君瑜瞪着他,看着他半张着却无声的唇,心里笑自己,这一年也想不出那一句话,一直都觉得雅如和承孝的见面太缺乏诗意和美感,其实,真正的见面本就是如此,除了意外,又何来诗情画意?承孝可以说什么呢?森又能说什么?纵是千句万句,又还有什么意义?
五年来日夜盼望的,向往的,怨恨的,醉生梦死的,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她觉得从未有过的疲惫,心里连唯一怨恨的支柱都崩塌了。
她倒了下去。
少男靠在窗子旁,无力地看着自己的肚子。窗外是一阵阵欢庆的爆竹声,挥舞着的旗帜,欢天喜地的人群互相祝贺着,满脸洋溢出幸福和喜悦,更显出这边的凄凉冷落。少男知道,自己与快乐是无缘了。
到了晚上,还不见森回来,少男倒并不怨恨,只是自己全心全意投入的这一场婚姻,最后竟变成一个难堪的错误,她想要改正这个错误,却又不得不顾及这个将要出生的孩子。
她的第一个孩子至今也没有见过父亲一面,这第二个孩子呢?
她一向都是敢想敢为的,唯独这一次,失去了主张。若没有走错这一步,现在见到君瑜该是如何欢欣的时候。她克制不住,有一种冲动想要站起来,去见她,猛然瞟见桌上冷冷躺着的白纸黑字,每一个字都似乎冲着她嘲笑,让她立刻消失了力气。
她是“承孝”在外面娶的一个女人,她从君瑜的挚友沦落为“一个女人”,她在这小说中出现竟是以这样一个可恶、可憎的身份。少男有些欲哭无泪。午夜的钟声突然敲响,她像被刺了一下,惶惑不安,抬头四顾着这空空无人的房间,犹豫了片刻,拖出一只皮箱,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胡乱地收拾了几件衣服,惘然地坐下,才想起现在是午夜,儿子应该是在熟睡,惊醒他定会哭闹。她心里纷乱一片,还是寻不出好的主意,瞅着案头的电话,始终闷坐地那里,一声不响,心愈发冷了,咬咬牙,纵是熟睡着,也应该可以抱走。
她对自己这样说,下定了决心,毅然提起皮箱,还没有走到门口,门却被推开了,森带着一脸苍白疲倦站在门口,一眼看见少男手中的箱子,惊讶地说:“你做什么?”
“我……”少男勉强笑一笑,觉得不够,又笑一笑,故作轻松地说:“她回来了,我也该走了。”说完,就想从森旁边逃出去。
森立刻挡住她,她软弱起来,没有看他的勇气,低着声音,“我走了,这样对大家都好一些。”
森不说话,去拿她手上的皮箱,少男固执地不放手,抬起头来,“你一直都是爱着她的,从来也没有忘记过她,你要我留在这里做什么?”她终于忍不住眼泪了,又不想森看见,转过头去。
森似乎僵硬了一下,松了手,看着她就要夺门而出,又一把拉住,“倘若你真是这么想,又为什么和我结婚?”
少男掩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森把她拉回来,关上门,抖开箱子里的衣服,一件件挂回去,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对着少男,“我承认我是一直没有忘记她,然而我结婚,并不是找一个人填补空虚。我和你结婚,只因为我也爱你。”
少男怔怔看着他,终于扑在他肩膀上痛哭。她一生追求的只不过一个爱她的男人,能从森口里听见这句话,是她本从不敢奢望的。
她才发现自己竟是这样的软弱,她祈求的原来也只是这么一点而已。
然而君瑜呢?刚升起的幸福立时烟灭了,她挣扎起来,看着森,“君瑜呢?她怎么办?”
森神色也黯淡下去,没有说话。
“这五年,不知她吃了多少苦,捱到现在,不管她怎么恨我们,都是应该的,是我们对不起她。”少男的眼泪又下来了。
森下定决心,“如果你不反对,我明天把她接回来。”
“接她回来,原是应该的,只是,”她叹了口气,“你不了解她吗?她要的从来也不是名份,她要的是爱情,忠贞无二、至死不渝的爱情。现在,她能原谅我们,能回来吗?”
森颓然了,“你真的很了解她,她不原谅我,从始至终,没有跟我讲过一句话。忠贞无二,至死不渝……”他自嘲地、惨伤地笑,“我是叫她失望了,我虽没有忘记她,却终是爱上了第二个。”
少男的心被他的笑容刺痛了,两人沉默了一阵,谁也没有开口,沉寂了许久之后,少男才问:“她现在哪里?”
“还是以前那里,那房子,很早我就买下来了。”
少男的心又痛了一下,咬着唇,“你现在怎么打算?”
森皱紧眉头,没有回答,少男站了起来,望定他,“我不想逼你做决定,你还是先回去陪着她吧,无论如何,是我们辜负了她,她越是恨,你越得陪着她。我们的事,等到你有了决定再说吧。”
“你快要生了,我怕……”森有些犹豫,看着少男的肚子。
“现在还早,况且,这里还有这么多佣人。”少男勉强笑了笑。
“我怕你趁我不在,会偷偷走了。”森还是犹豫,说了实话。
少男垂下头,半晌,幽幽地说:“我会等你回来,等你最后的决定。”
森站起来,拥抱了少男一下,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走了出去。少男重新坐下来,对着窗外无边的黑暗,静待着黎明的到来。
窗外烟雨朦胧,外滩风景已成一片模糊。
森站在窗前,却无心观赏这充满诗意的景致,回头看一看仍沉睡着的君瑜,踱了几步,把桌边案头一簇鲜嫩欲滴的白玫瑰仔细再摆弄了一阵,拉上窗帘,挡住阴暗的天空,开亮台灯,调出柔和温馨的光线来,再看一看君瑜,轻轻开响了留声机,她最喜欢的那一张。然后才坐下来,望着她,静等着她醒过来。
他纷乱的心突然沉静下来,仿如又回到从前,音乐响起时,君瑜会依偎在他肩膀上,“我们跳舞。”她总是低低的、梦呓般呢喃着。
他脸上浮起笑意,在柔和的音乐里,慢慢进入甜美的梦境里。
一曲终止,许久听不到唱片的翻动,君瑜睁开眼睛,莫非森已经走了?她惊恐地坐了起来,看见森沉睡的却仍浮现出微笑的脸。她定下神来,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满眼看见的都是熟识的东西,似乎穿越了时光的流逝,一切都和她未嫁时一般无二,一样的窗帘,一样的台灯,书桌,连桌上的那只笔,也如从前一般斜躺在那里。
她的心被触动了,泛起一股暖意,开始打量着书桌旁那张熟睡的脸。倒是这张脸,有些变化了——成熟了,少了从前那种认真的稚气,多了些果断和刚毅,虽然睡着了,微蹙着的眉头也显出了冷峻和骄傲,但微微带着笑的嘴角仍是那般充满着浪漫和幻想。
她忍不住伸出手指,想抚摸他的脸,却突然看见他撑住脸的手上的无名指带着铂金的结婚戒指,她的手僵硬住,颤抖起来,心痛得不堪忍受。
“物是人非。”她心里想,过去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森也回不来了。她突然把桌子上的东西全推了下去,“呯”的一声,花瓶碎在地上,鲜花散落一地,惊得森整个跳起来,“你醒了?”
“出去!我不要看见你!”君瑜把床上的东西向着森扔了过来。
森从未看见她如此暴怒,有些失措,想拉她又不敢,只任由着她一路摔,他一路捡,君瑜更生气,“这些我全不要了,还有你,我也不要了,你给我出去!”
森陪着笑:“你可以不要我,但我不可以不要你。”
“你要我?我是你的吗?你不是已经有太太了。”君瑜更伤心,“你滚!我永远不想看见你!”
门突然被推开了,少男站在门口,弯下腰拾起摔落在地上的钢笔,握在手心,慢慢一步步走进来。屋里的两个人都怔住了,森迫不急防,神色更加尴尬紧张,“你怎么过来了?”
少男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慢慢走到君瑜面前,把笔递在她眼前,“他辛辛苦苦收了五年,你真忍心就这样摔掉吗?”
君瑜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却还是咬着牙,冷冷说:“薄情寡意的东西,我不要!”
少男看着一脸痛苦的森,深深吸了口气,“我知道,无论再说什么,也求不得你的原谅,你不原谅我没什么,但你不该折磨自己,折磨他。我知道他是如何地爱你,在以为你出事的那几年里,只有我知道他有多痛苦,就算我和他结了婚,我也知道他从未忘记过你。”
她的眼眶湿润了,“你只认为他应该对爱情至死不渝,可你不知道一个全无希望可言的、只活在回忆里的人是多么痛苦。有时候牢记住那份爱情已经变成了一种煎熬,要活生生的人面对那不堪忍受的煎熬是种什么样的折磨?”
“少男,别说了。”森终于忍不住了。
“不,让我说。”少男固执地坚持着,强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我们只是为了要活下去,就必须忘却痛苦,而我也从未想过要去替代你,夺走你的幸福。”
君瑜痛苦地闭上眼睛,头痛得不能承受了,仿佛马上就要爆裂开。森看她的脸色苍白得发灰,忽又现出一层骇人的血红,担心起来,“少男,先回去吧,等她好一点再说。”
少男倔强地推开森的手,“不,我要说清楚,再这样压下去,我们都只会被压垮。”她坚持着自己,“君瑜,只要你原谅他,要我怎么样,都可以。你恨我,就打我骂我,要我走,我就立刻离开上海。总之,要我们怎样,你就开一个口,我们马上做到。”她一口气说出来,也有些精疲力竭了,森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
君瑜僵立着,看着她臃肿了的身体,憔悴红肿的双眼,满脸的悲痛欲绝,也看见了森怜惜地紧握着她的手。
“我要你们怎样?我要你们怎样?”她迷惘中越来越恍惚,看见承孝站在荒芜的傅家大院,雅如和那个女人一个向东,一个往西,承孝左右为难,不知该拉哪一个好。
那女人突然就生了,生了一个白胖胖的孩子,承孝笑得合不拢嘴。雅如看着那啼哭着的小生命,她是不能生育了,承孝怎么可能抛妻弃子,只为了他们的爱情?
人要活下去,没有了爱情,也得活下去,还要让子孙后代也好好活下去。
君瑜蜷着身子倒下去,终于痛苦得不能自持——是妄想靠鸦片让她可以忘却,还是烟瘾加剧了她的痛苦,她习惯地在床上摸索着,却摸不到矮桌,“给我,快给我……”她直着脖子叫。
森愣了一下,松开少男,慌忙抱住她,“什么,你要什么?”
“烟呢?在哪里?我好难受。”她喘息着,只是叫,尖尖的指甲抓进森的皮肉里。少男也慌张起来,“森,她怎么了?好像不太对。”
“鸦片,她要鸦片!”森一瞬间忽然反应过来。
“她……她吸鸦片?”少男惊叫一声,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
森简直暴怒起来,一把将君瑜拉起来,“你是不是吸鸦片?你怎么可以去碰那种东西?你……”
君瑜清醒过来,挣扎着想要摆脱他,“放手,我做什么不用你管,我宁可自己早一点死了,也不要清清醒醒地看着你背叛我们的爱情。”
森触电一样松了手,心里像插了把刀,痛彻心肺,看着她竭斯底里地砸光了床上所有的东西,终于无力地蜷缩在床角里,贴着墙,喃喃着:“出去,我不要你看见我这个样子。”
森的心被这句话碾碎了,抱住她再也不放手,“不管你什么样子,我对你都一样,原谅我吧,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
君瑜靠在他肩头呜呜地哭,仿佛要将所有痛苦都化作眼泪倾泄出来,少男却连眼泪都没有了,木然呆立一阵,终于转身奔下楼梯。
森听见脚步声,转过头去,却没有松开君瑜追下去。他相信,少男会给他时间,等待他的选择,但他又怎样才能做出一个不让自己后悔遗憾的选择?
他感觉到君瑜紧紧抱着他,像一个快溺毙的人抓到最后一根稻草,怎么也不肯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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