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后干燥晴朗的黄昏,海面微风徐徐,波光荡漾,远处汽笛长鸣,有客轮远扬。
君瑜靠在围栏上,听见汽笛声,苍白的脸上现出喜色,“出海了,是远洋吧?”
她翘首遥望着,眼里现出期望。森抚着她的肩,微笑着说:“等你烟戒了,我带你去巴黎玩一趟。”
“真的?”君瑜回过头来,“我已经好了,明天就去吧。不过,我若去了,就不回来了。”她用眼瞟着森,“所以,我就怕你不敢带我去。”
森笑一笑,搂紧她,“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不好吗?”
君瑜不说话了,独自望着那遥远的船影,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吹落了肩上的披巾,森轻轻替她围上,“君瑜,搬回去住吧,那边环境好,我比较好照应你。”
君瑜侧过脸看着海,半晌,才冷冷地说:“你心里掛着她了?”
森立刻不说话了,两人默默向前走。“我是不会回去的。”君瑜突然说,森停下来看着她,她垂着头,踏着脚下的沙,踢起来一堆,又踏平了,再踢起来,看出她心里的烦躁和矛盾。森叹了口气,“若你实在不愿见她,我叫她走吧,好让你回去。”
“你舍得吗?”君瑜的声音里带着针尖般的讥讽,“我不稀罕一个男人,人在我这里,心不知掛着谁。”
森急得跺脚,“那究竟要我怎样,你才回去呢?错已经错了,我……我也不想这样……我还能怎样?”
君瑜看着他,仿佛想一直看进他的心里,许久,才幽幽地:“是不能怎样了,”她抬起头,望着碧蓝的海,“其实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就开始害怕了。”
“害怕?”森错愕地看着她,她掠了一下头发,苦涩地笑了笑,“结婚原来并非我想要的生活,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叫我迷茫,叫我害怕。”
森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君瑜的目光仍停留在远方,“结了婚,变成了罗太太,我亦不是我了,也不是你所爱的君瑜。”她收回目光,停在森的脸上,“我想要的是什么呢?我只是想要你而已。然而,拘于了某种形式后,我虽得到了你,我却不是我了,那么又如何爱你,又如何让你爱呢?”
“也许你想的太复杂了,事实上只要是你跟我,有什么不同呢?”
君瑜淡淡一笑,眼睛里又抹上雾一样的朦胧,“好像是没有不同,但终是让我害怕,让我失落了。”她咬着唇,看着天空,“笼子里的鸟终究是不快乐的,我被关了五年,现在只想做个自由自在的我。沈君瑜才是我最恰当的身份,而不是谁的太太。”
“我不相信这是你的真心话。”森摇头。
“真心话?”君瑜嘴角浮出一丝自嘲的笑,“你以为什么才是真心话,你还能知道自己说的那一句是真心话吗?我只知道,我说的一句也不是,你也不是,少男也不是。”
她转身向前走,走了几步,忽又回头嫣然一笑,“你傻站在那里做什么?我们去踏浪吧。”
森愣了一下,看她欢快地脱了鞋,奔向浪花,一瞬间似乎已忘却了刚才不快的话题,满脸都洋溢着快乐,发觉自己不但愈发琢磨不透她的性情,也猜测不出她的心思,但仍被她的幸福愉悦打动,明明知道是一个不可自拔的深渊,却又心甘情愿地随着沉沦。也恍惚了,也自欺起来——还有时间可以逃避,就再逃避几天吧。
吃过晚饭,小文就盘踞在森的膝头,森也趁着空闲,找一些生字来考他。少男慢慢削着苹果,削好一只递给森,森塞给小文,少男笑一笑,对小文柔声说:“快谢谢爸爸,然后去外面玩吧。”
小文应了一声,小小的樱桃般的嘴在森脸颊上亲一口,“谢谢爸爸!”翻身跳下膝头,蹦跳着跑了。少男目送着他跑出去,复又拿了只苹果继续削,脸上的温存慢慢消褪,沉寂下来,“她好些了吗?烟戒了没有?”
“好些了,只是吸得久,怕是会反覆,还得多熬些日子。”森说着话,伸手想将刀和苹果接过来,少男不让,继续自己削,“她好了,你决定了没有?”
“嗯……咳……咳……”森咳嗽两声,想含糊地躲过去,少男却不放松,盯紧他,“你决定了吗?”
森知道躲不过去了,“她说她是不回来的。”
少男停下手中的刀,“她还是不肯原谅你?”
森摇摇头,“她也没有反对我去陪她。”
“这算什么意思?”少男无意识地用刀切着苹果,切得苹果支离破碎了,才惊觉过来,慌忙放进果盘里,重复了一句:“这算什么意思?”
“她说要自由,进了罗公馆,就是进了笼子的鸟,再没有自由了。”森苦笑一下,“我都不知道,在她心里,罗公馆是这么的可怕。”
少男呆望着那只被切碎了的苹果,脸上慢慢浮起惨伤的笑容,“她不是要自由,只是骗不过自己,她要的爱情,是完美无缺的,放在一个屋檐下,就连骗都骗不过自己了。”
她的眼圈慢慢红了,森知道她说的也是自己的心里话,一股内疚油然升起,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却冷得可怕,他紧紧握着,想握得温暖一些,“对不起,我实在做不出决定,你们对我都一样重要,我不能失去你们任何一个人。”
他把手贴在自己脸上,“我知道这样说很自私,可这是我的真心话。”
少男的手突然被什么湿润了,她惊了一下,看见森眼中的泪光,从心里震撼了。看见他落泪,已是五年前君瑜的丧礼上,现在他竟然又现了泪光,却又是为了什么?
她的眼泪也再止不住,理智被情感的潮水淹没了,不得不使她在命运的安排下屈从。她一心想要得到的是一颗完完整整的心,一份全心全意的爱情,然而,却一次又一次地屈服了,就算明知是残残缺缺的,也只能抓紧了不放,终于也如君瑜一般,在自欺的恍惚中营造出一个爱。
她开始痛恨自己了。
深夜,少男依然辗转难眠,往事一幕一幕浮上心头,留在脑海里挥抹不去的是扎着两条辨子,毅然提着皮箱离家追随着强的坚定脚步。她暗暗叹了口气,那时的自己,是如何的单纯,又是如何的坚强。
她的心酸楚地剧烈疼痛起来,昨天收拾衣柜时看见森收藏的《岸》的连载,她一张张看下去,忽然看见了那份北平日报。
她没有哭,她心里的悲哀已不能用眼泪来代替。她默然静立了整个下午,夜里,闭上眼却不能睡,脑子里翻来覆去只看见强死水一般静寂的目光,这目光似乎有太多话想对她诉说,却又只是死水一般的静寂着,仿如对住一个陌路人,一无可说。
她的心为这目光痛得不堪忍受,才知道自己原来总存着一份幻想,就算嫁给森之后,原来也暗藏下了这份情感。然而,她再也等不到他说一声原谅,她的日夜期盼着父亲的儿子早已失去了父亲。
她坐起来,想去看一看儿子有没有踢开被子,她和强的全部,只剩下这一个孩子。忽然听见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敲门声。
她披上睡袍开了门,“什么事?”
阿龙微微有些喘息,看着森已从床上坐起来,“沈小姐的烟瘾又犯了,屋子里东西都砸光了。”阿龙急切地说。
“请医生了吗?”森立刻起来,换衣服。
“请了,医生说复发是惯有的事,只是怕沈小姐捱不住,就前功尽弃了。”
“你去备车,我过去看看。”
阿龙跑下去,少男帮森扣好衣扣,围上围巾,“外面冷,你小心身体,”顿一顿,又说:“这两天你就陪着她吧,陪着她熬过去,可不能再让她又吸上了。”
森吻了吻她的脸,“没大碍的话,天亮我就回来,你也快生了,我得照应着你。”
少男温柔地笑一笑,“又不是第一次了,我心里有数,只要你还把我们母子几个放在心上,就够了。”
森抱住少男,在胸口贴了一会,听见楼下汽车发动的声音,才松了手,下了楼。少男忽又想起什么,追了出来,刚到楼梯,突然觉得腹中往下一坠,一阵揪心般的疼痛,她扶着栏杆蹲了下去,感觉到一股热的从腿上流了下来。
她坚持着不让自己叫出声来,看着楼下的森大步迈出门去,汽车声终于越来越远了。
夜幕如斯地降临,战后的上海又显出异常的繁华,到处灯火辉煌,人潮川流不息。
小提琴奏出优美深清的曲调,和着摇曳的昏黄的烛光,向四周放送着温馨和浪漫。烛光下的君瑜显得娇艳动人,眼神也为这氛围陶醉了。
森颇满意地看着她吃完了盘子里的牛排,看到她有食欲,能吃下去东西,而且还这么有兴致和精神,代表她已开始康复了。
他在她杯中加了些红酒。君瑜笑了笑,端起来微微抿了一口,脸上慢慢浮出红晕。“我们跳舞吧。”她拉着森站起来,雾一般的眼波里闪着朦胧的光,梦呓般的低语着:“还能和你跳舞,这感觉真好。”
森被她的眼波感染了,忘情地看着她,握住她纤细的腰肢,随音乐卷进舞池里,沉醉痴迷了一阵,才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明天晚上,你会过来吗?”
“哪里?”君瑜依然陶醉在浪漫的乐曲里,漫不经心地问。
“明天孩子满月。”森的声音低了低,“孩子出生的时候,就没能陪在她身边,明天在宅子里摆了酒席,想热热闹闹地庆祝一下。”
君瑜扶在他肩上的手紧了紧,“她孩子满月,我去做什么?”她微微侧着头,“你还怕小报上没有文章做?”
森无奈地苦笑,却仍想坚持一下,“我的第一个孩子,就当恭喜我也不成吗?”
君瑜的眼睛渐渐湿润了,低低的声音:“你的孩子,与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生不了孩子给你,早不就认了吗?”她把头埋进森怀里,森不敢说话了,知道又触到她的隐痛。她现在是如此的脆弱和敏感,他不能再努力了,只把她搂得更紧一点。再找机会让她和少男见面吧,也许是自己挑错了时候。
他放弃了所有的念头,只一味沉浸到音乐的节奏中去,洗掉烦杂和纷争,专注于这份恬静。在他刚刚全身心地放松下来,享受着这浪漫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人,正穿过人群,迎面向他走过来。
他的思想几乎在瞬间停顿了,从来没有想过他还会再看见这个人。他几乎不敢相信这其中的真实性。然而,这个人脸上带着种不可捉摸的笑,确确实实地,施施然地径直朝他走过来。
君瑜诧异于森的突然停下脚步,从他肩上抬起头来,看见他愕然的表情,回过头,脸色顿时也一片惨白。
陆云川。
这个害得他们几度分离,历经苦难的魔鬼,在他们刚刚感觉到一点幸福的时候,又噩梦般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陆云川冲着他们微微一笑,“久违了,两位。”他极自然地微仰着头,托起君瑜的手在唇边吻一下,眼睛直露地盯在她脸上,“沈小姐,想不到一别多年,你还是如此风华绝世。”
君瑜像被烫了一下,厌恶又恐惧地抽回手。森只觉得一股怒火从心头一直窜到脑后,看见守在一边的阿龙和几个保镖就要过来,但隔邻也有几个穿黑西服、带礼帽的男人一边站起来,一边将手伸进怀里。
气氛立刻紧张起来,森微微向阿龙示意,阿龙止住了保镖,虎视眈眈地向这边望着,黑衣礼帽的人也坐了下去,手却始终探在怀里。
森冷冷地看了陆云川一眼,“你还敢回上海?”
“你没想到还会再见到我吧。”陆云川依然微笑着。
森不再理睬他,拉着君瑜径直回了座位。对于这种漠视,陆云川倒有些惊异。森见到他还能保持如此的冷静,是他意想不到的。而他不甘于被忽视,跟了过来,自己拉了张椅子坐下来,“我们这一场游戏还没有结束,我怎么能不回来。”
“看来你好像是稳操胜券了。”森冷冷瞟了他一眼,陆云川不以为然的,“稳操胜券倒是未必,不过,不分出输赢,岂不是叫人很无趣。”他替自己倒了杯酒,悠悠地喝干了,眸子里放出阴冷的光,“我在哪里失去的天下,就会在哪里拿回来。”
“你做得到吗?”
陆云川自信地笑一下,抬起头,“上海其实并不是个好地方,在这里待太久的人都太过自以为是,以为占着一个上海,就占着全世界。什么上海皇帝?哼!”他从鼻子里嗤笑一声,“说穿了不过是个地痞流氓,好在你给我机会走出了上海,看见了外面的世界。”他微撑起身子,傲慢地逼视着森,“你知道外面是什么世界?”
“哦?”森冷冷地看着他。
“政治的世界。”他眼睛里闪出种光来,“有政治背景的人,才可以无往不利,无坚不摧。”
森目光里现出鄙夷来,“那么你现在是什么背景?”
“军统局的特派专员。”陆云川看着森,伸出一只手慢慢握紧,“现在,凡是有通共嫌疑的人的性命,是捏在我手里的。”他颇有深意地一笑,“这就是政治的力量。”
“你用了多少有良知的中国人,来换回今天这个位置?”森更加厌恶起来。
陆云川佯做无奈地摊开手,“这也是不得已的,要达到目地,难免要不择手段。”
森看着他,心里十分悲哀起来。他对陆云川从尊重敬仰,到后来痛恨不已,却从未如现在一般的厌恶和鄙视。他已完全不再是印象中的那个陆云川,以至于连对他的恨也变得索然无味。他伸手招唤侍应,想结束这样的谈话。
陆云川却仍带着邪恶的微笑,看一眼君瑜,“沈小姐要走了吗?我却还有一个人,想给沈小姐介绍。”
“你介绍的人,我没有兴趣,”君瑜冷冷地回答。
“你真的没有兴趣?”陆云川半侧着身子,伸出手指向前一指,“她倒是一直日思夜盼的,苦苦央求我一定要带她回上海,见一见她的亲生母亲。”
舞曲已终,舞池里人已散尽,在舞池对面的一张桌后,坐着陆云川的两个随从,正中是一个五六岁的、头上扎着蝴蝶结的女孩,两只小而白的手紧扣着桌面,拘谨地坐着,微微侧着头,咬着嘴唇,怯弱地偷眼张望。柔嫩泛白的脸,乌黑的却蒙着泪光的眼睛,眉梢眼角里流露出的忧伤似足了君瑜。女孩看见陆云川的手指向她,立刻惊恐地垂下头去。
君瑜只看了一眼,忽地站了起来。她站得太猛,碰到了桌子,桌子上的酒杯震得一跳,倾倒下去,“呯”一声落在地上。女孩被声音惊得猛地抬起头来,这一次,和君瑜的目光直对了。
君瑜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过去,陆云川伸手抓住了她,“沈小姐,别冲动,免得吓坏了孩子。”
他的手抓得紧紧的,君瑜挣扎着,却摆脱不开,森怒不可遏地站起来,低喝了一声:“陆云川,放开她!”
陆云川强行把君瑜按回了椅子上,“沈小姐,冷静点,免得我和世森有什么冲突,只怕是两败俱伤的事。”他又看了看森,“你不是早就学会沉住气吗?怎么也这么冲动,何妨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他悠悠然坐下来,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烟雾,看着君瑜,“我不过让你们母女重逢而已,你应该感激我。这些年我走南闯北,带着个孩子很不容易,至少还没有把她丢了,卖了,杀了,倒还让她丰衣足食地长大了。”
君瑜的眼泪再止不住,“陆云川,把她还给我!”
陆云川叹了口气,“本来这是应该的,哪个孩子不应该在父母身边长大,只是……”他故意顿了顿,用眼角瞟着森,“只是我转念一想,却是不能。”
“为什么?”君瑜再也掩不住焦急,完全不理会森在旁边一直地暗示。森从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这次又输了陆云川一招,静美永远都是他手中一个有效的筹码,君瑜永远也不可能放得下她。
他不能不痛恨这个不该出生的孩子,但这孩子却正用最凄楚的神情看着他,仿如她所有的痛苦都是他加予在她身上一般,这神情叫他有些不能忍受,偏偏陆云川更讲出一句他最不想听见的话。
“就算我把她还给你,你也还是要把她送走的,世森不是一向对她深恶痛绝的吗?说到底是杀父仇人,也怪不得他介意。”他遗憾地笑了笑,“既然始终是要被送走,不如还是留在我身边,至少她也叫了我五年干爹了,多少总有点感情。”
君瑜终于已经哭出声来,心上被他重重拉出一道血痕。对于静美,这个她从不敢触及的隐痛,她一直强行把她埋在心底,知道一翻出来,就是一个最可怕的毒瘤。
森的脸冷得像铁,“陆云川,不必再拐弯抹角了,你究竟要怎么样?折磨女人和孩子,你应该不至于无耻得如此。”
陆云川笑了,“说得也有道理。”他身子微微向君瑜倾了倾,“如果你嫁给我,所有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森气极反笑,“你让她嫁给你?”
“嫁给我至少比较明正言顺,不会像现在,充其量不过罗先生的情妇而已。”陆云川的身子几乎倾斜得贴在君瑜身上,“你不妨仔细考虑一下。”他抚了抚她的肩,“我可是一直想着你的,静美也是一直想着你的。考虑好的话,不妨我们单独谈一谈。”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名片,放在桌子上,站起来,对着森似乎歉意地一笑,却又透出傲慢和讥讽,“罗先生,告辞了。不过,最后有句忠告给你,别让我发现一些不该做的事,不然,职责之内,别怪我不留情面。”
“你不会有机会的。”森冷冷地说。
静美低着头,随着陆云川出门而去,只在临出门时回过头来,向君瑜看了一眼,眼睛里浮动着泪光,嘴巴似乎动了动,却没有声音。君瑜被那凄然无助的目光一瞥,把那早是伤痕累累的心碾作粉碎,脆弱不堪的神经再也受不住这样一击,她想要站起来追出去,全身却没有一丝力气,恍惚中看见自己飞奔出去了,想把静美搂个满怀,却突然扑空了,无休无止地坠落下去。
她惊出一声冷汗,挣醒过来,森已不在身边,她惊惶地坐起来,看见他靠着窗边,闷闷地抽着雪茄烟。
窗子开着,送过来冰冷的夜风,窗外,是黑得不见底的沉沉夜色。
君瑜在浑浑噩噩中睡了一天,醒过来时,已是华灯初上,躺在床上,望着空洞苍白的天花板,屋子里静寂的只有时钟的嘀嗒声,漫无目的地空响着。她想了起来,今天是少男的孩子满月。
她有种冲动想要起来,渴望见到少男,渴望溶入那一片喧哗热闹中去,甚至渴望见到那鲜活的新生命,而从这孤独中逃离出去。这冲动令她的心怦然而动,迅速换了衣服,对着镜子梳头,看见眼睛因睡得太久有些浮肿,她靠近镜子,打量着这双眼睛,心里突然隐隐作痛起来,仿如又看见那个凄然无助的、蕴含着泪的目光。
她立刻颓软下去,全没了兴致。看见每一个幸福的孩子,都会使她生出负罪感。为了爱情,她甘愿抛弃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她还有什么资格,却祝福别人?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半晌,忽又站了起来,四下到处找,却始终找不到陆云川留下的那张名片。她的头痛得实在厉害,想不起究竟有没有收下那张名片。
她颓丧地坐着,把披肩扯下来,丢在一旁,脱了皮鞋,赤着脚踩在地毯上,拿了本书翻了几下,扔在桌上,也无心看,眼前始终晃动着那双眼睛。她用手指压着太阳穴,靠在桌上,听见桌旁的电话突然响起来,也不想接,任由着它单调无聊地叫了一阵,终于不声响了。然而,静不到一分钟,又再响起来,电话也似乎发了脾气,急促暴躁地响着。
她终于直起身,懒懒地伸手拿了话筒听。
“你在啊,是不是吵醒你了?”森的声音显出急促,却还是尽量压制着,尽可能地温柔。
“嗯……”君瑜懒洋洋地应着,不想多说话。
“吃东西了吗?别总是睡,把自己饿坏了。”森并不在意她的冷淡,依然关切地,“我叫人送粥过来给你。”
君瑜有些感动了,打起精神,“不用了,我会照顾自己,你不是在办满月酒吗?一定多应酬,就不用担心我了。”
森听见她的声音,断定她无恙了,才放了心,“不怕,应付得过来。刚才你不听电话,还以为你不在屋里。”
“不在屋里,我还能去哪?”君瑜翻着手边的书,漫不经心地回答,森还是有些忧虑,“陆云川有没有打过电话来?要是他打扰你,你不要听他的电话。”
君瑜这才明白过他的担忧,合上书,“他没打过电话。你怕我会出去见他?”
“不是,只是有点担心而已。”他顿了顿,很小心地问:“要不要过来?”
君瑜沉默了一下,“不了,我头痛。”
“那好吧。头痛?有没有吃药,要不要找医生过去?”森有些失望,语气中带着些淡淡的惆怅。
“不要了,睡一会就好了,你忙吧。”君瑜挂了电话,惘然坐着,望着电话发呆。陆云川真会打电话过来吗?他应该是不会死心的。
她静静地等着,既希望电话铃响起来,又害怕它真的会响起来。
电话始终没有响,佣人却突然在外面敲了敲门,“沈小姐,楼下有位先生要见你。”
陆云川?君瑜惊得站了起来。她手心里出了汗,然而又有些不相信,他真敢上这里来吗?他真敢来,楼下的保镖也未必会放他进来。但是,除了他,还有什么人会找上门来?
外面的人听不见回答,又说:“如果沈小姐不见,我就回了他。”
“请他在客厅等我。”她犹豫了一会,终于说。
她整理了头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不管是什么人,什么来意,见一见面是无妨的。她尽可能地做出从容不迫,慢慢走下楼。
一个穿着青灰长衫的男人背对着楼梯站着,正仰头观望着墙上一幅油画,手里握着一顶黑呢礼帽,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
他留着短须,戴着一副玳瑁边眼镜,眼镜下一双深邃、沉静的眼。君瑜怔了怔,一时间竟没有认出来是谁。
那人缓缓摘下眼镜,向她一笑,“怎么?真的认不得我了?”
“强!”君瑜终于呼了出来,又掩不住的惊诧,“怎么是你?”
强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在桌边放下帽子,慢慢走近君瑜,看见她脸上掩饰不住的苍白,沉静的目光中渐渐现出怜惜,“回上海,第一件事就是过来看你。”
君瑜呆呆地看着他,眼中涌出泪来,他伸出手,轻轻帮她拭去了泪,突然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她。
他的双臂在颤抖,仿佛要用尽全身力量来握紧,要用全部生命来握紧。君瑜感到一颗冰冷的泪水滴落在她颈上,冰冷冷的一直沿着肌肤滑下去,她冷漠空寂的心,突然为这一滴泪打动了,溶化了。
她任由他紧紧抱着,感觉着他剧烈的心跳,感觉着他炽热的体温,仿如突然回到了那个冰冷黑暗的地窖,在那里,看不见生的希望,只有两个生命可以互相实实在在地依靠。
现在,她仍然是置身于冰冷黑暗的地窖,而且是更大、更深、更不见希望。强就像突然吹进来的一阵风,叫她战栗中却感到清新,让她那久已枯萎的生命迸发出一股热情,一种渴望,仿佛在彷徨漂泊中看见了绿草缤纷的彼岸。
她沉醉下去,任由着爱狂潮一般地侵袭。
淡粉色的灯罩透出柔和温馨的光,照着强光裸的背上横七竖八的疤痕,君瑜的手指顺着疤痕抚过去,又抚回来,把脸贴上去,“你没有去看她?”
强摇了摇头,沉默着不出声。君瑜等不到他回答,撑起身来,看定他的眼,“你还爱她吗?”
强沉默了很久才说,“我爱你。”他顿了顿,迎着她的目光,“见到你之后,才知道什么是爱。就算很不应该,然而,这却是事实。”
君瑜靠在他肩上,闭上眼,很满足地陶醉着,过了半晌才睁开眼,“我才不信,想这么久才说的,一定是谎话。”她再看定他的眼,“我不信你真的对她没感情,只怕是知道没得挽回了,专挑好听的讨好我吧。”
强躲避开她的目光,“你要这么想,那就这么以为吧。”
“我知道的,你骗不了我。”君瑜并不想放过他,“真的不去见她?”
“她现在很幸福,不是很好吗?”
“你知道她幸福吗?你问过?”君瑜坐起来,重复着,“你问过?”
“需要问吗?问了,又能怎样呢?我还能做什么?”
君瑜不说话了。
强抬起头来,认真慎重地说:“我爱你,我是绝对了解这一点,而且等我了解,就没有办法回头了。”
君瑜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发现自己全没意义的话题,是奢望少男还能和强走回一起吗?还是害怕强心里还挂念着少男?其实这些全没意义,无论是那一样,奢望也是全没意义。
“我们都以为见不到你了,有份什么报纸,说你在北平被枪决了,白叫人为你赔了不少眼泪。”她岔开了话题。
强默然了,目光中涌出悲痛,半晌才缓缓说:“被捕时,一个学生替了我的名,我被释放了,他却……他只有二十四岁。”
君瑜也被感动了,含着眼泪,两人静静坐着,好一会,都没有说话。“好,我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良久,君瑜才说。
这句话感染了强,他拉住君瑜的手,“我们能活着不容易,剩下的日子,我们有理由好好地去珍惜。”他眼睛里闪出光,“跟我走吧,我能给你幸福。”
君瑜全身震了一下,这一瞬间想到了森。她并不会因为和强一起而对森生出愧疚,她只追求着爱的感觉,投进去全部身与心。但是要她离开森,犹如断了源的泉,一定是要干涸的。
强还在等着她的回答,满眼充满了期望,使她的心痛起来,“我只是个要爱情的女人。只要他还爱我一天,我就不会离开他。”
“但是你并不开心,他还能给你什么?你终会厌倦这种生活,他呢?他们也会的。”强激动起来,“你这样执着,最终只会伤害你自己。”
君瑜披上衣服站起来,靠在桌边,背对着强,打开留声机,用那永恒的旋律倔强地加固着决心,“你走吧,如果你想要的是安稳的寄托,根本不必来找我。你应该知道,我不可能带给任何人幸福。”
她头也不回地进了浴室,只余下强怆然独坐。
严冬已近,天气愈发地寒冷。曾经繁盛的梧桐在寒风中落光了树叶,只剩下斑驳的苍灰色的树干,衬着街道更加萧条。
维持不久的和平被内战的枪声打破,稍稍才做喘息的国民再一次陷入一片惶惶之中。
少男为森和小文添置了几件冬衣,但周围贫穷的人群妒嫉的眼却让她难受。她被这样的目光包围着,虽然散尽了手边的钱仍得不到宽恕,保镖们不得不凶狠地驱散围满的衣衫褴褛的乞儿,顿时,四周的目光从妒嫉中再加上怨恨和屈从,使她更想匆匆逃脱出去。就在她最尴尬难受的时候,眼角余光突然瞟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怔了一下,那身影已匆匆到了街角——那背影、那匆忙的脚步,她再忍不住拨开人群挤出来,“强!”她大喊了一声,那人脚步似乎微微顿了一下,却并不回头,转进街角一条小巷里。
少男不顾一切追过去,但小巷里空空的,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她颓然地靠在墙上,难道自己真的看花了眼?
她浑浑噩噩地回了家,却再无心整理买回的衣服,又翻出那张报纸,默默地看着,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她的眼睛。
在恍惚中过了几天,天也跟着阴沉着脸,灰蒙蒙地盖着,下午,起了点风,壁炉里生着明晃晃的火,仍掩不住寒气。少男心情杂乱地坐着,吴妈突然带着很奇怪的表情进来,“太太,沈小姐过来了。”
“君瑜!”少男跳起来,迫不急防地,吃了一惊,“快,快请她进来。”顿一顿,似乎有点不妥,“不要,还是我自己出去。”
她快步赶了出来,看见君瑜穿着一件墨蓝水钻盘花旗袍,白色的羊绒大衣,脸上依然是那飘忽的淡淡的微笑,看着她,那神情姿态,仍是和从前一般无二的。
她的眼睛突然被莫名的泪水模糊,一把拉住君瑜的手,却说不出话,半晌,终于说出一句:“你肯见我了?”
“我是来跟你抢男人的,你不怕吗?”君瑜咯咯地笑着,在少男脸上捏了一把。
“那些没心没肺的东西,你要就拿去吧。”看见君瑜脸上灿烂的笑容,少男也霍然轻松起来,扫空了心头郁闷了许久的内疚和不安。
君瑜还是笑,“没心没肺的东西,给我做什么……口是心非的东西,从来都是这样。”她又捏了捏少男的脸,脸却冻得冰冷了,看见她只穿着单的旗袍,心痛地埋怨:“干嘛出来呢,冷成这样。”
少男笑着把她拉进客厅,“他还没回来,要不要打个电话过去?”
君瑜脱下大衣,卸重似地舒了口气,“我又不是来看他的,这次是专程过来看你。”
“看我?这么天寒地冻的,怎么偏挑这时候来看我?”
君瑜笑起来,“好了,也知道你不信的。”她环顾四周,“你的孩子呢?全带过来,让我瞧一瞧,挑个精灵的给我做干儿子吧。”
吴妈把襁褓里的婴儿抱了过来,君瑜只看了一眼,立刻想起小时候的静美,也是这样娇嫩可爱的,只是少了这样的红润白胖,不由一阵揪心的痛,立刻放下了。倒是把小文抱在怀里,细细瞧了一遍,笑着对少男说:“就是他了,我就要他。我一个人也闷得很,你又带着才满月的孩子,不如,我带他过去,就算我帮你带他几天吧。”
少男怔了怔,猛然想到那天在街上看见的那个身影,疑惑起来,“好吧,有个孩子,解解闷也好。”她迷迷糊糊地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一种强烈的预感从心头升起,让她意识到了什么。
晚上,飘起了雪,风卷着雪粒儿扑打在人的脸上,脖颈里,似乎要把所有的体温都榨取掉。
强匆匆穿过空寂的街道,抬头看见君瑜的楼上还亮着灯,脸上露出一点欣喜,敲响了门。
佣人开了门,强进了屋,抖落了身上帽子上的雪粒,向手心里呵着热气。“来了。”君瑜迎出来,“里面生着火,快来烤一烤。”
“接过来了?”强顾不上自己,迫不急待地问。
“以为你真的是冷血动物,原来也会着急的。”君瑜带着笑,嗔怨地说:“害得这么大冷天,还让我往街上跑。”
“谢你了。”强歉意地笑了笑。
“谁要你谢。”君瑜白他一眼,“谢我?拿什么谢?”
强只有讷讷地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你们见了面,还好吧?”
“不好怎么样,难道还能打起来?”
强连忙摇头,“不是这意思,我只是想问……问她还好吗?”
“想问就问,何必吞吞吐吐的。”君瑜看着他,“你就真的不去见她一面?”
强微微低了头,“见了面能怎样呢?徒令她烦恼,还是不如不见。”
君瑜不说话了,许久,才抬头看着楼上,“他就在上面,只是你来的晚,已经睡着了。”
“睡着了也好。我上去看看他就好了。”
君瑜倒有些忍不住了,“他到现在还一直念着你,每天都盼望着亲生父亲能回来,把你当成大英雄搁在心里,你就不想他见你一面,叫你一声吗?”
强侧过头去,忍住涌上来的泪水,吸了一下鼻翼,“想。只是……他还小,再说,战争还没有结束……总之,不应该让他知道。”
“这些,全不是理由,你是怕他说给少男知道。”
强不说话了,两个人默默上了楼,君瑜开了房门,轻轻拉亮了灯。小文熟睡着,灯光下小脸红扑扑的,衬着一对眉浓黑挺拔。
强一步步走了过去,轻轻在床边坐下,看着那张稚嫩的小脸,视线被泪水模糊了,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君瑜鼻子有些发酸了,不忍再看,“你多陪陪他,我先出去了。”
强点了点头,君瑜掩上门,擦了擦眼睛,抬起头,却忽然看见穿着大衣的少男站在走廊边,身上头上的雪粒已融化成一颗颗晶莹的水珠,挂在身上。君瑜被惊得“啊”了一声,实在没想到少男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不知是不是因为寒冷,少男的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咬着嘴唇站着,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你什么时候来的?”君瑜终于反应过来。
少男脸上慢慢浮起种惨伤的笑容,“他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可连你,也不告诉我。”
君瑜不自然起来,又生出许多愧疚,说不出话。
“我只想知道,他还好好活着。”少男的声音哽咽起来,猛地转身向楼下走。“你不见他?”君瑜追了下来。
少男回过头,努力不让自己眼泪流下来,“不用了,他要什么,他已经告诉我了。”她再不回头,毅然拉开了门,寒风卷着雪花吹进来,她打了个寒颤,冲进了风雪里。
君瑜呆站着,看着那扇被风吹来打去的门,直到身上被寒风冻僵了,才想起去关门。
少男一个人疾步走在寒风扑面的长路上,迎面扑打过来的是冰冷的雪雨,寒气一直浸进骨子里。她奔出了几条街,终于靠着一堵墙站住,泪水再止不住滚落而下。
头顶,是遥而远的天空,似乎生出一点怜悯,冰冷地洒下泪来。
少男痛苦得无力了,只是用背抵住墙,茫然地看着那天空,终于连眼泪和思想也被冰冻僵硬了,不再觉出痛苦,只有死一般的虚空,无限止地扩大了,充塞在整个天地间。
两个用一生追求爱的女人,一个得到了所有的爱,却得不到幸福,一个得到了所有的幸福,却永远也得不到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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