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几场雪,雪白却盖不住灰黑的屋脊,白一片,黑一片,斑斑驳驳地铺在大地上。
森买到一束冬季里难得一见的紫玫瑰,兴冲冲地过来看君瑜。
开门的是阿龙,“没有人来打扰沈小姐吧?”森随口问了一句。
“没……没有。”阿龙踌躇了一下,看着森就要上楼了,忍不住了:“森哥,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什么事?”森有些诧异地停下脚,转过身看着他。
阿龙垂下头,犹豫了一下,“张先生回来了。”
“张先生?那个张先生?”森一时反应不过来。
“就是张文强,张先生。”
“他不是……”森怔住,半晌说不出话,却又立刻喜上眉梢,“他真的回来了?太好了,想不到我们还有机会见面,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阿龙面现难色,欲言又止,森奇怪地问:“怎么了?”又略略醒悟过来,“难道他是来接太太的?”
“这倒不是。反而,他是来找沈小姐的,偶尔,有时候就……就留在这过夜了。”阿龙低着头,“你说过,沈小姐的事,不许我们干预,所以……”
森惊愕地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君瑜斜靠在床上看书,听见门响,抬起头来,看见森脸色铁青地走进来。“怎么了?”她搁下手里的书。
“难怪近来你不催我来看你,原来你是有人陪了。”森醋意十足,连嘴唇都有些哆嗦。
君瑜看着他,呆了几秒钟,忽地站起来拉开房门,“你走,现在就走,带着你所有的人全部走!”
森瞪着她,终于转身冲下楼,一直冲到了门口,阿龙有些慌张了,想要劝阻又不敢,愣愣地站在门口。
森伸手就要拉门了,却看见手上还握着的那束紫玫瑰,止住脚,怅然地看着,半晌,才叹了口气,看一眼阿龙,“你先去吧,不用陪我了。”
阿龙无可奈何地退下去,心里也开始替森鸣不平了,然而他对森是绝对地尊敬和服从的,只隐隐觉得,老爷子生前的主张未必全然不对,沈君瑜仿佛真是森命里的克星,平日里颇为刚毅决断的森哥,何以一见了她,就全无了主张。
森独自坐在沙发上,楼上静寂得全无声息,终于忍不住了,反身上去,房门还是开着,君瑜赤着脚站着,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从双肩微微的抽动,看得出她在无声地哭泣。
他的心又开始刀割一般的痛,不能不原谅她,反而开始责怪自己,如果自己可以让她幸福,又何至于如此。他搂住她的肩,将她整个搂在怀里,“你究竟要我怎么样?我的心,你真的不懂吗?”
“我懂,可是我不快乐。我很寂寞,每天望着这四面墙,我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君瑜终于痛哭出声。
森紧紧抱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君瑜在他怀里哭够了,慢慢挣脱出来,看着窗外冰冻了的树枝、屋脊,冰冻了的云和天空,连眼泪也在眼眶里冻结了,“你有妻子儿女,而我,只有这一点儿爱,或许,有一天你们都厌倦了,我还得靠着这点爱活下去。”
森的心里又酸又涩,到现在,才知道她都委屈着自己,伪装了快乐,其实她并不快乐,只是知道她要的已是他永远都不能再给予她了。
他给了她爱,却不能给她幸福——他心里突然跳出一个可怕的念头,立刻不敢再想下去,下意识地抱紧了手臂,仿佛怕她就此从怀里远遁了。“不要离开我,我不可以没有你。”他几乎是乞求似地喃喃着,却又立刻发现自己的自私。她要的明明不能给她,却仍要她为了这份爱放弃眼前的幸福,而跟着他坠落痛苦的深渊。
“是我该放手了。”他心里再次闪过这个念头。然而,紧抱的手却怎么也不舍分开。
萨克斯悠扬宛转的音乐,高脚杯里琥珀般的酒反射着绚丽耀眼的七彩灯光,叫人沉醉了,麻木了,堕落了。
从升出那个念头起,森恐慌了,一种害怕失去的迫切感叫他不顾一切,把自己全部投入进去,宁可和她一同沉醉,一同麻木,在还能逃避时,再逃避下去。
舞池里也是一片熙熙攘攘,每个人都拼命跳着舞着近乎疯狂,仿佛都预见了末日的来临,宁愿在舞池里榨出所有的气和力。
君瑜微蹙着眉头,瞟着舞池里的人群,“他们全疯了。”
森侧过头,看一眼,“觉得吵吗?”
君瑜摇摇头,“难得高兴,吵一点,也还可以。”她慢慢缀着玻璃杯里的酒,透过杯中的酒向外看,杯子里的人扭曲变形了,都染上了血色。“以后,这些外国人,生意人,舞女,流氓,都不会再有了。”她又用杯子透视着森,“还有我们,没名份的情人,也没有了。”
森微微蹙了蹙眉头,把杯子接过来,“谁说的?张文强?”他把杯里的酒喝光了,把空杯轻轻放回去,“他以为**一定会赢这场战争?”
“这个,你们才清楚。我只知道,繁华过后终是一片残垣败瓦,还有我们……”她抓紧森的手,眼波雾一般的朦胧,梦呓般呢喃着,“你得陪我到最后。”
“我会陪你到永远。”森吻着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睛,“你也要陪我到永远。”
君瑜嫣然一笑,眼波里放射出动人的光彩,森痴痴看着她如花般的笑靥,还没来得及陶醉,却发现她的笑容僵在脸上,诱人的红晕突然苍白了。回过头,就看见陆云川拉着静美,跚跚地走过来。
静美的眼睛里发着一种渴望的光,直直望向君瑜,离他们只有几步了,陆云川却松了手,后面一个人把静美抱起来,向外走,静美伸出手来,努力向前伸着,却不叫喊,只用眼直直望着她,一瞬不瞬地,流露出绝望。
君瑜看着她雪白娇嫩的手臂上一条一条的瘀青,仿如心上被踩了一脚,痛得几乎晕厥过去。陆云川却已走到了面前,依旧带着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沈小姐,一段时间不见,气色愈发好了。”
“陆云川,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吗?”森站了起来。
“你当然可以,但是你不能。因为你如果杀了我,沈小姐就再也见不到她的女儿了。”
君瑜呻吟般叫了一声:“陆云川,把静美还给我。”
陆云川依然微笑着,委婉地叹息一声:“我是很愿意的,只不过你不愿意罢了,你是甘愿做他的情妇,也不愿意做静美的母亲,我又有什么办法?”
君瑜痛苦得不能自持,失声哭了出来。森忍无可忍了,“你不觉得自己实在叫人看不起,折磨一个女人,你竟能当作乐趣?”
陆云川邪恶地一笑,“如果没有你,我想,我对她也不会这么有兴趣。”
“好,很好。”森点了点头,扶着君瑜站起来,冷冷看了他一眼,“如果你以为静美是你要挟我的本钱,我会让你后悔的。”
陆云川看着他的背影,慢慢蹙紧了眉头。
白日在浑噩中过去,夜幕降临时,森并没有过来,君瑜想起来他似乎说过,今晚,法国领事馆有个酒会要参加。
她百无聊赖地坐着,没有吃饭的心情,佣人们习惯了不会在她没有吩咐时进来打扰,她无力地靠在床上,孤寂和空虚越来越强大地将她包围起来,使她有些奇怪,莫非森连续陪了她一段时间,一时的离开反而让她更不堪忍受,自己怎么能如此的不知满足?
少男呢?森陪着自己的夜晚,她又是怎么渡过去的?
君瑜有些怨恨自己了。虽然在爱情面前装不出伟大,然而与少男的感情却是真真切切、没有替代的,不管她们究竟是谁介入了谁的生活,却不能归于某个人的错,但是现在,是始终找不到平衡点了。
她逼着自己不去想,她应该学会习惯寂寞,但天花板和她的空间好像越来越大,自己却愈发渺小,自己好像大海里风暴中的一叶孤舟,摇曳飘忽,伸手摸摸额头,竟有些烫手。
她心里更悲凉起来,躺在床上暗自落泪,突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过来,心里立刻腾出喜悦,盼望着推开门进来的是满面关切、柔情脉脉的森,然而也知道是妄想。森去了酒会,就算不去酒会,今天应该也不能再过来。
她还是怀着一点希望,那怕是强也好,看见她生病,他是会彻夜守候的。但脚步声终于过去,不过是佣人或保镖,在门口巡视一圈罢了。
她情绪低落了,全部的精神都颓废下去,任由着自己昏沉沉地躺着,耳边响起强的声音:“你这样执着,最终只会伤害你自己。”
她有些害怕了,怕以后每一个这样难捱的漫漫长夜,却又仿佛看见森情深款款的双眸:“我会陪你到永远,你也要陪我到永远。”
她痛苦地把头埋进被子里。电话铃却突然响起来,急促尖锐的铃声惊得她跳起来,抓起话筒:“喂?”
“沈小姐,冒昧打扰了。查到你的电话真不容易,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我们见面谈一谈?”
君瑜听出了陆云川的声音,机伶伶打了个寒颤。
“不用害怕,我想我应该不是这么可怕的吧?”电话那头的陆云川似乎看见了她的恐惧。
“什么事?”君瑜强作镇定。
“不过是静美想见见你而已,难得今天他不在你身边。不过,若是你不愿意,或是不方便,也就罢了。”他说着似乎就要搁下电话,君瑜眼前闪过静美手臂上一条条的瘀青,母性的本能使她再顾不上惧怕,“不,我现在有时间,你……静美在什么地方?”
“你楼下街口有一辆车在等你,不过一定要你一个人来,不然你可能就见不到你的女儿了。”
“这……”君瑜咬了咬唇,“你得等我一下。”
“没问题,我在这里慢慢恭候你了。”
君瑜站在桌前,紧张得忘记了挂电话,只听见自己突突的心跳声。站了半晌才丢下电话换衣服,手指却颤抖得连纽扣都扣不上。她努力控制着自己,套上鞋,拿了手袋想走,又站住,惘然四顾,拉开几个抽屉,翻了翻,明明记得森有只手枪搁在里面,却偏偏不见,终于瞟见桌上果盘里的水果刀,抓起来握在手里,心里稍稍安定了一点,才放进手袋里。
她小心翼翼地轻轻开门出去,侧耳听一听,下面有扑克牌摔在桌面的声音和一阵阵的吆喝声,保镖们好像在开牌局,佣人似乎也睡了,客厅里空无一人。她踮起脚尖轻轻下了楼,穿过客厅,开了门出去。
街道上静悄悄的,看不见一个路人,只有街灯孤独地伫立着,寒风冷得刺骨,她拉紧了大衣,看见街角黑暗中停着一辆黑色汽车,深深吸了口气,向汽车走了过去。
车闪了一下灯,从车里钻出一个带鸭舌帽、皮夹克的男人,脸上带着种说不出意味的笑容,“沈小姐,上车吧。”
君瑜被他的笑容恐惧得战栗了一下,想到手袋里的刀,稍稍镇定一点,上了汽车。汽车带着一阵黑烟,鬼影般穿过黑沉沉的街道。君瑜看着一排排房屋从眼前向后飞掠过去,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快,紧紧抓着手袋的手全是冷汗,车究竟开到了什么地方,竟是全不知道。
车终于停下,那带着鸭舌帽的男人跳下车,拉开后座车门,“沈小姐,到了。”
君瑜紧张得连肌肉都麻木了,木然地下了车,跟着他往里走,过了狭窄的弄堂,上了楼梯,最后停在一扇透着灯光的门前,那男人停下脚,回过头来裂开嘴冲着她一笑,“进去吧,陆专员等着你呢。”
君瑜看着他白而冷的牙齿狰狞地一闪即没,然后他的人就转下楼梯不见了,她僵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推开了那扇门。
屋子里看起来暖意溶溶的,金黄的灯光,桌子上插着鲜花,燃着烛光,烛光下,是一对盛着红酒的酒杯。陆云川是早做好了准备,正带着胜利者的笑容在等着她。
“难得的稀客,里面请。”他微笑着迎上来,绕到君瑜背后,帮她脱下大衣挂好,抚着她的肩,“这一切都是为你准备的,难得这么有机会让我们好好聚一聚。”
君瑜摆脱开他的手,向前走了两步,“静美呢?”
陆云川并不回答,反手关上门,跟过来,从桌子上端起一杯酒,递到君瑜面前,“喝一杯,为我们的见面庆祝。”
君瑜推开酒杯,冷冷地说:“没有什么可庆祝的,静美呢?”
陆云川放下酒杯,捉住她的手臂,把她按坐在椅子上,嘴贴近她的耳边,“我希望我们的见面可以友好一点,不要让我做出不友善的举动。”
君瑜咬着唇,肩膀却还是有些颤抖,声音已没有刚才那么有力,“静美呢?她在哪里?”
陆云川笑一笑,在她对面坐下来,慢悠悠地说:“不要着急,要见她也是很容易,只要我高兴了,什么事都好商量。”
他伸出手托起君瑜的脸,欣赏着,“你实在是个让男人一见就想据为已有的女人。”
君瑜紧紧咬着牙,不说话,手指已扣紧了手袋里的刀。
陆云川的脸越凑越近,手指轻轻摩擦着她面颊的肌肤,“从见到你第一眼,你就叫我不胜向往。”他喝了一杯酒,眼睛看着君瑜,笑意更浓,“你也从来没有辜负我对你的好感,每次见你,是嗔是怨、是喜是忧,都是如此动人。”
君瑜被他的眼睛看得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你别枉费心思了,你再不带静美来,我现在就走!”
陆云川也站了起来,“这么多年,到现在还这么骄傲。”他强压着她的肩使她不得不坐下来,“别动,好好坐着,别忘了,现在是你在求我。”
君瑜挣扎了一下,却挣脱不开,陆云川恼怒起来,“好的你不喜欢听,也好,那就说点别的。”他抚弄着她的肩,“罗世森确实很爱你,所以,我始终认为,失去你,才是对他最有力的打击。他不是上海皇帝吗?可惜,他永远也保护不了他最爱的女人。”
他仿佛已经看见森被羞辱的痛苦不堪的表情,禁不住从心里笑了出来。君瑜再也忍不住,抽出刀对着他,“把静美还给我?”
陆云川愣了一下,看着面前的刀。刀锋并不见得怎样锋利,刀尖出因手的颤抖而抖个不停。他不以为然地笑了,迎着刀口过来,“你会杀人吗?你敢吗?”
君瑜几乎拼出全身的力气喊:“把静美还给我,不然,我真的会杀了你!”
陆云川似乎很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你的手在抖,你根本连刀也拿不稳。”
君瑜绝望了,看出陆云川根本没有一点胆怯,她豁出最后一点勇气,手反而不抖了,“你不要逼我,再逼我,我什么都会做的。”
陆云川笑一笑,突然伸手捏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已把刀夺了过来,君瑜惊叫一声,还没反应过来,两只手腕已被他一手就牢牢抓在手中,“这么小的刀也能叫我害怕吗?”
他一手把鲜花、烛台、酒杯全扫到了地下,把她压在了桌子上,“你刚才不是说你什么都会做的吗?”
君瑜被他压得动弹不得,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绝望地哀求:“让我见一见静美,求求你,让我见一见她。”
“你怎么可以求人呢?高贵的美人?”陆云川戏谑地笑着,故作怜悯地擦掉她眼角的泪水,“我也想成全你,不过,现在叫她来,看见什么好看的,只怕是不合适吧。”
他的手解开了她旗袍的领扣,顺着细腻的脖颈摸下去。君瑜全身起了一层寒栗,她立刻想到了死,听说咬断舌头,人是会死掉的。
她不知道这传闻的真实性,却忍不住想要试一试,至少她这么做了,陆云川就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她闭上了眼睛,突然听见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怒喝:“陆云川,放开她!”
她猛地睁开了眼,陆云川已惊得一松手,回过了身,就看见一只乌黑的枪口直指着自己的脑袋,他松开君瑜直起身来,“罗世森,你终于还是来了。”
“森……”君瑜终于哭出声来,人已瘫软了下去。
“你不是去法国领事馆参加酒会了吗?”陆云川居然在瞬间又恢复了镇定,不慌不忙地问。
“不给你一点机会,怎么找得到你。”森冷冷地,枪口始终指着他。
陆云川略略有些赞赏地点点头,“你是越来越聪明了,倒是我太性急了,不过,这样好,有实力,斗起来才会比较有意思。”
“我也很佩服你,每次死到临头,都还能镇定自若。”
“不错,因为无论做什么事,我都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陆云川有些得意地,“你找不到静美,不能如你所愿了,因为,她根本就不在这里。”他悠然地整理好身上的衣服,“把你的枪收起来吧,如果你要杀我,早就开枪了。”
君瑜终于站了起来,咬着牙,“森,杀了他!”
森愣了一下,陆云川也怔住了,脸色微微变了变。君瑜深深吸了口气,“就算我一辈子见不到静美,也先杀了你。”
陆云川终于变了颜色,鼻尖沁出了汗,“沈君瑜,你不后悔吗?你杀了我,静美会落得个什么下场,这辈子你会安心吗?”
“我早就罪孽深重,何妨再多加一条,反正静美在你手里,不就比什么都悲惨吗?”
陆云川终于也说不出话了,发现女人是逼不得的,把她逼得无路可走的时候,她是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现在倒有些后悔了。
君瑜看着森,“你还犹豫什么,快开枪啊。”
森看着君瑜坚定的目光,却有些动摇了。本来他真想不顾一切先杀了陆云川,但现在却是她自己放弃了静美,而她这样做也全是为了不让陆云川再算计自己。
他不能不考虑清楚了,他知道静美在君瑜心里的份量,特别是现在,他什么寄托也不能给她的时候,难道连唯一的一点希望都不能给她留下?
君瑜越坚定的态度,越是叫他拿不定主意,对陆云川的痛恨和对君瑜的怜爱交织在心里。陆云川看出他的矛盾,又看到了机会,“看来你是很为难,我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他看着森,“我把静美还给你,你放我一条生路,从此我们恩怨两消,互不相犯,怎么样?”
“恩怨两消?”森皱着眉头。
“不错,就是说你以后再见到我,也不能再报杀父之仇。”陆云川叹了口气,“当然,无论谁对着自己的杀父仇人,只怕是连亲生儿子都可以牺牲,更何况是个日本人的孩子呢。”
森看见君瑜眼睛里闪过一线希望,又立刻一闪即逝,痛苦地闭上眼睛。她还是不会给他一个决定,她只等着他的选择。
他觉得可笑起来,既然当年自己早已做出了选择,到现在,还有什么可犹豫。他收回了枪,“好,恩怨两消,这样是最好。”
陆云川轻松地笑了,“罗世森,我真的很佩服你,这么多情的人还能这么成功,实在难得得很。”
他微笑着转过身,看着君瑜,“罗老爷子说得一点不错,谁爱上你,就是无穷无尽的灾难。”
冬天慢慢地过去,春意渐渐涌上来,君瑜和静美的脸上也渐渐恢复了红润,许久不在的青春光泽复又在她脸上显现出来。
强坐在椅子上,看了她许久,终于叹了口气。
君瑜听见叹气声,抬起头来,“怎么了,一进来就没说一句话,不说话,你来做什么?”
强勉强笑了笑,“有时候,连我也认为你对他这样是值得的,不能否认他为了你做了许多常人做不到的事。只是越是这样,就越是叫我担心。”
“担心?有什么可担心呢?”
强不说话了,看着静美温顺乖巧地静静坐在一边,站起来,伸手想去抱她,她立刻惊恐地躲到君瑜身后,目光中流露出惧怕和敌意,直直盯着他,倒叫他空伸着手,有些不知所措了。
君瑜连忙把她抱在怀里,“别怕,是叔叔。”
静美还是将身体整个地藏在她怀里,君瑜歉意地对强一笑,“没办法,她就这样胆小,又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开始,连我都以为她是哑的,哄了许久,才开口叫我妈了。只是一见生人,就不敢开口了。”
她眼里噙满了泪,把静美搂在怀里,“不知道陆云川那个魔鬼是怎么折磨她,这些年她怎么捱过来的。”她再忍不住抽噎起来,“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对不住她。”
强轻轻抚了抚了她的肩,“没事了,现在有你照顾她,慢慢的,就会好起来。”他顿了顿,“森呢?对她好吗?”
君瑜擦了擦眼泪,“他已经为我做了这么多,不想再要求他什么了。”
强轻轻叹了口气,忽然想起来什么,兴奋起来:“君瑜,不如过去帮我,你是作家,不写点东西,太浪费你的才华了。”
“我哪有什么才华,那些都是给闷出来的,而且,我早说过,再也不写了。”
“我也不是再让写那种凄凉颓废的爱情小说。”强并不放弃,拿出一份报纸,“这是我们复旦大学的学生办得一份报刊,你可以帮我们写些诗歌短文点缀点缀,还可以帮我当编辑。我的学生有不少看过你的小说,都很仰慕你。”
君瑜有些羞涩地笑一笑,“是吗?还有人仰慕我?”
“在这个年代,有勇气追求爱情的人是不多的,特别是女人。”
君瑜低着头,帮静美理着鬓角松散的头发,许久,才幽幽叹了口气,眼眶慢慢湿润了。
强看着她,怜惜地说:“你也别整天就躲在这里,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这世界实在变化得很快,也许你走出去,就会发现其实这世界还有许多美好的东西。”他又看着静美,“还有她,带她多接触点人,不能让她这样孤僻内向下去,我的学生,都是很活泼开朗、很好的人。”
君瑜终于抬起头看着他,“你真的想我出去?我只觉得,自己仿佛早已与世隔绝了。”她苦笑一下,“我是真的害怕,这世界只怕是不接纳我了。”
强轻轻搂住她的肩,“没试过,怎么知道呢?”
君瑜默默地把头靠在他身上,过了很久,忽然说:“我是不会离开他的,我不想欠你太多情。”
强慢慢松开手,目光却依然深邃而平静,“我不会放弃,除非你得到真正的幸福。”他又笑一笑,“你也不应该这么早下定论,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向往,你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不会改变?”
君瑜想开口,强却不由她辩驳,“你应该学会怎样生活。”
君瑜的目光慢慢黯淡下去,不知强的话触动了她什么心事,嘴角浮出忧伤的笑:“也许是应该从现在就适应一下没有他要怎样生活下去了。”
编辑部的窗外,是片绿草茵茵的草地,知了躲在旁边的柳树枝上,大声鼓噪出盛夏的炎热。有学生在远处球场上打球,挥汗如雨,传来阵阵欢快的叫声。
君瑜穿着月白薄绸的短袖旗袍,斜倚在窗台边,看着那群朝气蓬勃的年青人,生命无形中也被他们带出活力了,竟也一定要看他们分出胜负为至。
强走了进来,放下手中的讲义,看她看得入神了,笑一笑,“哪边赢了?”
“还没分出胜负呢。”她回过头来,“你什么时候来的?”
“才进来。”他拍一拍桌上的讲义,“这些得明天印出来,学生要考试了。”
君瑜笑着,“你还真像个老师,一点也不像……”
强连忙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手势,君瑜止住口,左右看了没人,嗔怨着,“又没人,怕什么?”
强无奈地摇头苦笑,“要真让你做……早不知死多少次了,当年少男可是……”他突然住了口,没有说下去,君瑜看他一眼,把话接下去:“她可是比我强多了,是吗?”
强笑了笑,忍不住问:“最近见到她吗?可还好?”
君瑜靠着墙,抱着手,“好是还好,不过……心里只怕是恨死你了。你一面也不见她,她真是恨死了你。”
“这样好。”强略有些惨伤地笑。
“好?”君瑜有些忿怨起来,“你们男人就是这样,一点责任也担不起,把痛苦都留给了女人。”她的目光里有了泪,“我和少男不知前世欠了你们什么,非得为你们肝肠寸断为止。”
强默默垂着头,瞟见一片黄叶从树上飘落下来,落在绿色的青草地上,忽然说:“秋天来了。”
少男靠在花园的躺椅上织毛衣,婴儿睡在她旁边的摇篮里,天边夕阳渐沉。她有些困顿地揉了揉眼,放下毛衣,看了看天色,森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会不会回来。
她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看着自己微微有些凸起的腹部,“不知道他有没有查觉?”轻轻摸着自己的肚子,她又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一个生命的存在,这使得她骄傲,却同时生出悲凉,她的前面两个孩子出生时,都没有丈夫的陪伴,这第三个呢?
她是已竭力将对爱情的渴求转移到对孩子和家庭的关切照顾,但空虚总在不经意时侵袭进来,时时叫她悲痛莫名,而且这种悲痛非但不能日渐习惯,反而随着时日的推移愈来愈重地加深,使她不堪重负,却又不得不多加掩饰,不能让任何人看出。
这是一个不可解的心结,牢牢将她禁锢在悲哀里。
她的眼睛慢慢被泪水湿润,突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走进来,惯例她是会欣喜地起来,帮他脱去外套,再吩咐开饭,可能是怀孕使她变得懒惰,更不想让他看见眼眶中的泪水,她没有动,闭上眼睛装作熟睡。
森似乎在摇篮旁停留了一下,然后放轻脚步走过来,就有一件带着他暖暖体温的外套盖在身上。
她的鼻子立刻发酸了,有些控制不住眼泪,心里怨恨自己居然要为他这么一点小举动就感动,却还是忍不住睁眼坐起来,“回来了。”
森靠着她坐下来,关切地说:“别以为还是夏天,已经开始落叶了,小心着凉。”
少男把头埋进了他怀里,紧紧捂着脸,不让自己哭出来。森紧紧抱着她,感觉到她双肩微微地颤动,心里突然生出内疚,想想这些日子,陪在她身边的时间实在不多,更没有去兼顾两个孩子。
他承认自己内心是有些偏薄,仿佛坚强的就不需要过多安慰,而少男始终没有任何怨言,尽心尽职地覆行她做妻子的责任。
他愈发地不安了。好在君瑜在复旦大学的工作使她开朗了不少,有时还甚至颇为忙碌,不再像以前闷得百无聊赖,而滋生出许多怨尤。是应该多些时间在家里了,他暗暗下了决心。
晚饭时,却没看见小文,“小文怎么没有来吃饭?”他有些奇怪,问。
“君瑜抱过去了,静美孤僻得很,找个小朋友陪她玩。”少男一边给森夹菜,一边说。
“她今天过来过?”
“昨天就接过去了。”少男停下手中的筷子,“怎么?你昨天在那边没有看见他?”
森摇了摇头,“没有,只见到静美。”
少男不说话了,低着头吃饭,夹了块菜使劲咬在嘴里,恨恨地,“想看儿子又不敢过来,偷偷摸摸的不像个男人!”顿一顿,依旧恨恨地,“下次我偏不让她抱了去,看看他到底要不要来。”
森反应过来,宽慰地拍一拍少男的肩膀,“算了,他想看看也是人之常情,犯不着跟他怄气。”
少男咬着牙,“谁跟他怄气,我只当他早死了。”
森苦笑着摇摇头,继续吃饭,不经意间强却如阴影般慢慢笼罩上心头,压得他有些喘息不过。
想到君瑜日渐开朗的笑靥,对他却日渐疏远,见到他也不再是以前那种从清晨盼到日落的渴望。
他已不再是君瑜心里唯一挂念的男人,也不再是唯一的期盼。
他越吃越慢,饭菜嚼在嘴里已经变成了别样滋味。
窗外秋雨朦胧,细雨的“刷刷”声如拨动的琴弦,低沉嘶哑地冲刷着尘嚣的浮躁,给世界换上秋的萧瑟悄寂。
但这雨声却叫森更加躁动起来,关上留声机又打开,打开又再关上。
连熟悉的音乐声仿如也变成一种讥讽,花瓶里的雏菊有些枯萎了,无精打采地垂着头,主人似乎已将它忘却了。他把它拿出来,换上一把鲜艳的红玫瑰。时针指到了九点半,门终于响了,听见上楼梯的脚步声和静美咯咯的笑声。
君瑜一边脱着脚上踩湿的鞋,一边推开了房门,并没有朝里面望,只向着门外,“快进来,身上都湿了。”
她从强手上抱过静美,“自己拿衣服换吧。”她说了一声,却看见强没有动弹,看见强有些惊愕有表情,才回过头,看见森站在屋里,和花瓶里开得正艳的玫瑰。
三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相遇而手足无措,还是强反应得最快,从君瑜手上抱过静美,“我把她送回房间,就先走了。”
他又对森微微点了点头,把静美抱回房间,下了楼。
森铁青着脸,眼睛里快要烧出火来,一直瞪着强下了楼,才转过头来看君瑜。
君瑜背对着他,用毛巾擦着淋湿了的头发,“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不想我来是么?”森忿忿地,“你跟他在一起倒是挺开心的。”
“是很开心。”君瑜头也不回。
森瞪着她,退了两步,终于一把将花瓶打落在地。
花瓶应声而碎,花瓣散了一地。
君瑜猛地转过身来,“不是吗?一个星期连你一面都见不到,你现在来干什么?我就是你摆在这里的一盆花,只怕也要有人浇水,才能活吧?”
森怒火冲心:“好,他对你好,是我对不起你,那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来打扰你的幸福。”他后退了一步,“我走,我现在就走!”
君瑜看着他,听他说出这一句,脸上突然变得灰黄苍白,目光慢慢如死灰般熄灭下去,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声音,眼睛只是直直看着他,如干涸了的泉,连泪都没有了。
森看着她苍灰的脸,死寂的目光,心里更不知是什么滋味,转身冲下楼去。
雨丝依然是连绵不绝的,斩不断,理还乱。
他晕沉沉地一头冲进雨水里,却看见强居然并没有离开,而是静静站在路灯下,全身已被雨水淋湿了,却是故意在等待他。看见他就迎着他走过来。
他全身的血液都在愤怒中互相碰撞,冰冷的雨水也浇不灭他心中的怒火,强才走到他面前,还未及开口,已被一拳打得趔趄了几步。
强慢慢直起腰来,用手擦去嘴角溢出的鲜血,依然用深邃沉静的目光望定他,“森,你放手吧。”
森瞪着他,喘息着,“住口!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强还是静静看着他,“不要再折磨她了,也不要再折磨少男和你自己,要是觉得幸福的话,谁也不能把你们分开。”
“幸福?我不能让她幸福?”森眼睛里只剩下无尽的痛苦与悲哀,心仿佛被锯开数块,支离破碎了,整个人被抽去了灵魂般,只有一片虚空。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软弱和无力,紧握着的拳头却连冰冷的雨水也抓不住。
强下面的话也再说不下去,两人就这样呆立着,任由着雨水冲刷。
楼上突然传来静美惊恐万状的尖叫声,两人愣了一下,猛然转身向楼上跑。
君瑜半倦着身子躺在地上,两手鲜血淋淋,一只手上还握着一块花瓶碎片。
森一把抱住她,捏住她流血的手腕,扯下脖子上的围巾紧紧扎起来,强抱着全身瑟瑟发抖的静美,把她的头埋在自己怀里,抱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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