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过去是黑夜,黑夜过去是白昼。
花瓶里的玫瑰盛放着,枯萎了,换上一把,再盛放,再枯萎。
外面的世界在变化,但无论是冰雪漫天,还是酷日当头,是硝烟弥漫,路有弃骨,森和君瑜的世界,却是永恒不变的。
永远的鲜花,永远的美酒,永远的旋律。
真正的分离,远比预料的更不可以忍受。明知是痛苦,也要拥抱着,那怕是一起坠落深渊。
春来夏交之际,罗公馆传来喜讯,少男又生下一个女孩。
在这沉闷的空气里,女儿的诞生给森和少男带来莫大的喜悦。“她是最有福气的孩子。”少男总是幸福地说,“她出生时森就一直守在门外,一落地就能被父亲抱在手上。
森只是笑一笑,笑容里带着歉疚。然而,他还是抽不出太多时间来关照家里,现在的中国,已是一片风摇雨动,安享太平,就是在上海,在租界,也是不可能了。
街道上又传来枪声,人群的尖叫声,拥挤声,愤怒的吵嚷声,森站起来,关上玻璃窗。
金圆券的连连贬值,街道上拥挤着全是抱着一捆捆钞票却买不到东西的彷徨愤怒的人群,这些连生活最基本都不能得到保障的人群经常冲垮商店、粮铺的大门,柜台,时常与军警发生着流血冲突。
森揉着暴痛的太阳穴,听见有轻轻的敲门声。“森哥,有位张先生要见你。”
“请他进来。”森微蹙起眉头。
强还是那副教授般的打扮,虽然显出消瘦和憔悴,一双眼睛却愈发的炯炯有神,“好久不见。”他微笑着说。
“请坐。”森站起来,“怎么突然想到来这里,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你已经帮我很多了。”强坐下来,取下眼镜搁在桌上,“这次专程找你,是想知道我有没有什么帮得到你的?”
“哦?”
“现在在你面前有很多选择,想知道你有什么打算?”
森思量着,看着强,“你认为我应该做什么打算?”
“这场战争不会持续太久了。”强站起来,推开玻璃窗,俯视着街道上拥挤混乱的人群,喧杂悲恸的声音直冲进来,“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它预示着曙光就要来临了。”
森看着他闪动着奇异光彩的眼睛,“你这么有信心,你真的从没对自己做的事有一丝的怀疑?”
“没有!”强斩钉截铁地说,“中国的光明时刻即将到来,这是华夏民族五千年历史中从未有过的壮丽篇章,是人类的一个新起点。”他眼睛里放射出更明亮的光芒,“一个新的时代就要开始了。”
森满身的血液也被这目光鼓舞得激烈澎湃起来,一种久已遗忘了的感觉油然而生。中国的灾难是应该结束了。然而,他仍有些怀疑,真的是结束了吗?**真能带领人类走进一个再没有苦难的新时代?
从强的表情看来,这是不容置疑的。但是,这光明是不属于他的。
强的到来更加的使他明白,他和这个即将到来的新时代是极端抵触的,他的身份,他家庭的成员,都是这个新时代不能接受的。
还有君瑜,他们竭力逃避的,终于不可避免地出现在面前,他们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深夜,森依然辗转难眠,他终于撑起身体,两手枕着头坐起来。
少男翻了个身,在黑暗中问:“怎么了,还没睡?”
“没什么,你睡吧。”森不想打扰少男,少男却也坐了起来,拉亮了床头的灯,“我也没睡,从今天你一回来,我就看出你心里有事。”她把头靠在森肩膀上,“有什么事,不要一个人搁在心里,我是你的妻子,有什么事都应该两个人一起承担的。”
森搂住她的肩膀,一种温暖让他躁动的心平复下来,“今天张文强来找过我。”
“他?”少男怔了一下,“他来做什么?”
“他希望我能留下来,加入到他们的新时代中去。”
少男坐直了身子,沉默一会,“我们?我们有资格吗?”她苦涩地笑一笑,“曾经是多么盼望这一天的来到,现在却……”她没有说下去,痛苦地闭上眼睛,那可怕的一幕又涌现心头,仿佛已看见无数个像强那样愤怒的目光,无数只那样的手指指向她。“你是不能被饶恕的!”她仿佛听见无数个声音在呐喊,全身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森搂得她紧了一些,知道她内心的恐惧,“我也问他,我们能留下来吗?他说他可以替我做担保,从抗战以来,青红帮就一直为他们运送军需和药品,也算是有功之臣了。”
“我们真的可以留下来?”少男心里腾起一线希望。
森松开手,掏出一支雪茄,点燃,吸了一口,看着那浮动的烟雾,“至于我现在的身份,他说是历史造就的不得已的必然,只要每个真心为国家的人,都是能被接纳的。”
少男喜悦起来,忘记了自己的恐惧,“那我们就留下来吧,其实我朝思暮盼的就是革命胜利的这一天,要是能看见这一天,该有多好。”
森却摇了摇头,“你们太乐观了吧。”
“为什么?”少男愕然地看着他。
“我是觉得他过于理想化了。”森笑一笑,“到今天才发现,他骨子里的那份天真,难怪他可以这么多年专注执着于这一件事。一直以为他沉稳冷静得以至于不近人情,其实他才是最重感情的,他所有的行为都完全凭着他个人的感情在支配。”
少男有些疑惑地看着森,强于她也是一个永远猜不透的谜,她爱他,但不得不承认,她的确从来都不了解他。
也许森的看法是对的。她想起来强曾经瞒着组织私自刺杀木村雄一,那时她是怎么也不明白以他一向沉稳冷静的个性何以会做出如此轻率的举动,现在看来,只是自己对他的不甚了解而已。
想到强,她的心更加纷乱了,她不能让这种纷乱流露出来,转开了话题,“那你怎么决定?”
森紧蹙着眉头,没有说话。
少男也没有说话。无论任何人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祖国,然而,森却有着太多顾虑,中国会变成什么样子,现在,谁也不知道。
森长长吁了口气,捏熄了手里的烟。有个更让他惧怕的问题他没敢说出来,留在中国,就等于要和君瑜永远的分离——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他再也不能犹豫,坚决地说:“中国是不适合我们了,我们得做好离开这里的准备。”
少男的眼眶立刻湿润了,想争辩什么,又终于忍住。她知道他的心思,没有理由反驳,突然意识到以后小文是再也见不到他的亲生父亲了。
她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君瑜靠在编辑部的窗子旁,看着草地上的小文和静美在编花环,编好一个,小文直着身子,很小心慎重地戴在静美头上,然后顽皮地在静美耳边讲了句什么,惹得静美跳起来,发怒了,小文就笑着在前面逃,静美在后面追。
强站在君瑜旁边,眼睛里带着笑意,“他们这一代,再不会遇上战争,实在是幸运。”
君瑜笑了笑,没有说话。
强叹息着,“战争实在是蹉跎了太多人的幸福。”他目光中慢慢流露出落寞,“到现在,他都不知道我就是他的父亲。”
君瑜心头一酸,不敢看他,“森要带他们去香港,你知道吗?”
强点了点头,“我没有办法让他相信我,留在中国。”
“那小文呢?他以后就见不到你了。”
强沉默了许久,惆怅地,“我没有理由要少男把小文还给我。”他叹了口气,带着对自己的讥讽,“我不敢让他知道我就是他的父亲,他心里的父亲是个无所不能的英雄,而现实的我太渺小,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
君瑜看见他眼里有了泪光,心被狠狠地扎了一下,回头看着在草地上嬉戏的小文,那灿烂童真的笑声刺得她的心愈发地痛了。
“不如你和我们一起走吧。”她忍不住说出口,看着强错愕的表情,讪笑一下,“说笑而已,你们好不容易才成功,怎么需要离开呢?”
“你会跟他走吗”强微微侧过头去,隔了很久才问。
君瑜想着抽屉里花了一早上心思写的辞职信,现在对着强的眼睛,却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了,才猛然地发现自己对他竟有了种深深的、难以言述的眷念和依赖。
这一两年,全仗着他给的关怀和安慰,才可以让她安稳地支撑过来,甚至连她也不能不承认,如果说和森是大喜大悲、生死难解的看不到未来的绝恋,那么倒是强的爱,不断给予她希望,平淡中轻轻抚平她的创伤。
是继续下去,完成那个美丽但颓废痛苦的梦,还是回过头来,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
她犹豫起来,两种思想在脑海里猛烈撞击。强又问了一遍,“你会跟他走吗?”
他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等着她的回答,却又害怕听见她回答——怕她回答的并非他的所想。
君瑜不忍看他了,“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答的。只看见强吁出一口气来,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喜悦,使她觉得自己的回答实在有欠妥当。
然而她终是不能和强面对面地把辞职信拿出来,拉着静美晕沉沉地走在街上。她恨起自己来,连森都还在竭力坚持,有什么理由会是自己放手?
“不辞职也可以不去的,不辞而别也许更好,或者托了别人带给他,总之,是不能再见他了。”她对自己说,面前却分明看得见那双满怀着深情和期待的眼睛。
她越发烦躁了,突然发现身边的人都在跑,惘然停住脚步,“妈妈,封锁了。”静美有些惊恐地细声叫,君瑜连忙把她抱起来,脸贴在她怀里。
两边店铺的铁栅门已劈劈啪啪地关闭了,人群突然就缩进了角落狭隙里,只剩下她们孤零零地站在路上。
她四下张望了一下,找不合适的地方可去,只得退了两步,靠在一家店铺的铁栅上,门里的人望着她,并不打算开门让她们进来,她也无心叫门,知道他们是绝不会开的。
她心里还在想着刚才的事情,全然不在意这封锁,街道沉寂得像死了一样,一切都静止不动,看不出封锁的理由,更不知什么时候可以解除。她更加烦躁,她是想早一点回去,唯有见到森,才可以让她浮躁的心安定下来。
一队士兵沿着街道跑步过来,皮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让人心头发怵,士兵两侧立定了,就有辆车从街道上开过来,一直停在了她面前。车门一开,一个人钻下车,她立刻看见了那张久违了的带着魔鬼般笑意的脸。
陆云川!她几乎窒息了,一种无形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咽喉。她才明白这封锁本就是冲着她来的,等她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她已经无路可逃了。
陆云川微笑着走到她面前,摘下帽子轻轻掸了掸,“沈小姐,久违了。”
静美惊恐地死死抓住君瑜的衣服,强烈的母性让君瑜生出勇气来,“陆专员,对付一个女人,不用摆出这种架势吧。”
陆云川笑了笑,“也许,我就想让全上海的人知道,今天我见过你。”
“你又想做什么?”
“听说过几天罗世森就要去香港……”他故意顿一顿,“他应该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上海吧?”
“与你有关系吗?”君瑜撇过头,“你自己亲口说过我们两不相犯,莫非你忘了?”
“我说的话,你也能相信吗?何况,你是永远都让我这么朝思暮想。”他手搭在了君瑜的肩上,君瑜的背靠着铁栅栏,已经无路可退了。陆云川再向前凑了凑,“你想不想知道,他究竟有多爱你?”
“你究竟想做什么?”君瑜愤怒又有些惊恐。
陆云川笑了笑,抬手做了个手势,车里扑出两条大汉,把静美从君瑜怀里夺了出去,“妈……”静美凄厉恐惧地尖叫挣扎着,君瑜一把没拉住,肩膀却被陆云死死抓住了,眼看着静美被塞进汽车,她几乎是竭斯底里地挣扎,在一人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那人嚎叫一声,反手一记耳光,立刻没有了声音。
远处的人群现出愤恨之色,但对着荷枪实弹的士兵,没有一个人敢向前。
君瑜拼命甩开陆云川,刚冲过去,又被陆云川抱住。“你究竟想做什么,放了她!”她声嘶力竭地说。
陆云川贴近她耳边,“镇定点,我不会伤害她,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真会为你不顾一切。”他冷冷地笑,“**要来了,告诉他,别想离开上海,不然,你就得跟你的女儿永别了。”
君瑜蓦然僵住,瞪着陆云川,他却已松开手,脸上带着恶毒的笑,“他不敢留下来,只有你能叫他留下来!”他跨上汽车,君瑜靠着铁栅栏,慢慢软下去,咬着唇,却哭不出声,看着汽车终于越驶越远。
浪愤怒地冲击着岸,发出雷霆般的吼声。
岸边上,是一片兵荒马乱,人心惶惶,挤满了数不清的黑压压的人头,一块一块苍黑灰黄的是一部挤一部,慢慢移动的汽车,人们就拥挤在汽车的车轮旁奔走,全然忘记了危险。
空气中充满的是种咸而臭,油腻的味道,热汗和着冰冷的泪水从每张脸上、身上蒸发出来,却又挥发不开,相互挤贴在一起的身体没有一丝空隙,连空气都仿佛凝固,却又一次一次被惊天动地的哭喊声躁动起来。
这哭喊声延绵着,四下伸展扩散,终于连宽阔的天地也挤满了,装载不下了,就全挤进港湾里泊着的这艘灰蓝白条的邮轮上,而这已是最后的尽头,哭喊声就再也竭止不了地爆发开来,把邮轮也压得快要沉落下去似的。
少男倚在船舷,看着中国历史上最凄惨的一幕。滔滔的大海也载不下这么多的生离死别,呜咽着,悲泣着。这将是半个世纪、一世人的分离。
她闭上眼睛,从此以后,这所有人一世恨的,怨的,爱的,怜的,痛彻心腑的,缠绵绯恻的,放不下,忘不了的,终于都统统断绝了,再也没有犹豫了。
这哭嚎声,是种不甘愿。然而再大的不甘愿,也改变不了。这浩浩荡荡的人群看起来虽仿佛势不可挡,却只是由每个渺小组成,渺小的全无任何选择,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抵抗,唯有悲哀地卷在这洪流里,任由着心与身都支离破碎。、
少男不忍看,却又不能不睁开眼看清楚。她要看清楚这块生她育她的土地。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踏上这块土地。她不知道究竟是她遗弃了这块土地,还是这块土地遗弃了她,泪水再次迷糊了视线,在这最悲恸中别离,是上天给的最大的惩罚。
她深深吸了口气,想要转身离去,怕自己再经不住这种离愁别绪,眼角的余光却突然瞥见一个人,她僵立住,几乎不敢相信。
下面虽是一片人头攒动,然而她却是看得分外清晰明白,在靠海岸线的铁栅栏外,强弓着身子,用力抵抗着后面拥挤的人群,几乎整个人都贴在栅栏上了,眼睛却向着这边望。
这原是极远的,远得几乎看不清对方的五官轮廓。然而,她却是那么清楚地知道是他,甚至看见他企望的、哀伤的、眷恋的目光,她的身子虽是僵硬住,心脏却猛烈地跳动着,似要撞开这躯体飞扑出去。只这一瞬间,她才知道自己依然是这么爱他,从来没有改变,都是这么爱他。
过去的岁月仿佛虚空了,全然没存在过,她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仍然还是那个扎着两个辨子的自己,提着皮箱,毫不犹豫地跟着他就走了。
她再控制不住自己,就要转身奔下船去,她只要见到他,才明白自己那份不竭止的爱。然而,就在他们对视的瞬间,在她恍惚的瞬间,在她刚刚明白的瞬间,强已经转了身,钻进莽莽人群中,顿时消失了踪迹。
他永远地在她视线里消失了。她清醒过来,才知道,从来都是他放弃了自己,而不是自己放弃了他。
她全身瘫软下去,挂在船舷上,想哭,却哭不出声,只有山一样沉重的悲痛压在心头,这份沉痛,会痛上一辈子,永远不会减轻,更不会忘却。
她听到身后有很熟悉的说话声,是森。她转过身,在痛得不能承受的时候,想得到他的一点点抚慰,然而,一回身就看见森对面的君瑜。
她仍是一身月白冰纹花的旗袍,臂上挽着磁青色薄纱,随着海风飘飘扬扬,飘逸脱俗的出众。少男的心口突然像被刀子剜了一下,莫名地想到强的出现,究竟是送自己,还是送她,他那种恋恋不舍的目光是为了谁?
她不能再想下去,却止不住地想,一股酸楚不可抑止地冲上来,眼泪已滚滚而下。她连忙掉过头来,但森想必已经看见了,就算看见,也顾不上了。
然而森并没有过来,使她想起刚才他们神色是有些异样。她擦干眼泪,再次转过头来,看见森和君瑜还是原样站在那里,两个人脸上都是惨灰一片,死一般的黯然。
她立刻有种不祥的预感,顾不上自己的悲伤,走过来,“怎么了?”
森没有回答,眼睛空洞无望的,只是看着君瑜。君瑜避开他的目光,勉强挤出点笑容,但笑容也是僵硬的,“我要结婚了。”
“结婚?”连少男也觉得突然,忍不住看了森一眼。
“我决定了,和强结婚,香港,就不去了。”君瑜轻轻地说,生怕说重了,森就会马上倒下去,也不敢拿眼看他,只对着少男,“我是来送你们的,保重。”
她不等少男反应,在僵立的森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转身走下甲板。风吹过来,吹落了她肩上的纱巾,像片青的云一般飘落在甲板上,她回了下头,却只看了森一眼,再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连纱巾都不及捡,匆忙而去。
少男看着她的背影消逝,心痛得几乎窒息起来,强是真的要和她结婚了,这于她和森,都变成了同样不可以接受,又是无力反驳的事实。
他最后的那一瞥是什么呢?她临别的一吻,又是什么呢?
她知道森不会安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去安慰他,看着他一步步艰难地走出去,弯腰去拾那块纱巾,终于半跪在甲板上,用纱巾捂了脸,双肩抽搐着。他被这突如其来击得全盘崩溃了,再无力自恃。
少男上去扶住他,把他慢慢扶起来。她总被他的痴心打动,虽然这痴心并不是为了她。
她看见他眼中惨伤的、无可奈何的痛,看着他鼻翼努力噏动着,却仍是喘息过来,脸色变得苍白泛青,脚步也是踉踉跄跄。、
“别难受了,这样,对她也许更好。”少男有些慌张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能不说了,多少对他有些安慰,也对自己有些安慰。
“是,这样好。”森喃喃着,挣扎着走到船舷,然而已瞧不见君瑜的踪影。“这样好。”他重复说着,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也曾无数次想到过分手,但真正发生了,才知道自己是承受不起的。
他头脑里嗡嗡的一片,邮轮鸣了第一声号,四下的哭喊声突然雷动起来,汹涌地灌进耳膜来,栅栏被挤倒了,哭喊声夹杂着人落海时惊悸的尖叫声,乱成一片。这时,突然响了一排枪,尖锐而凄厉地直冲云霄,一下把哭声震憾住,顿时死一般静寂。
一辆车蓦地闯进森朦胧的视线,他突然像被人从衣领里放了一块冰,冰冷澈心地清醒过来。
车是敞蓬的吉普,陆云川站在车上,把静美高高举起来,向森得意地摇晃。
被枪声震慑住的哭喊声再度爆发出来,而且更加猛烈而疯狂。人群疯了似的踏破了栅栏,互相践踏着向邮轮涌过来,邮轮再次拉响汽笛,仓惶地驶离了岸。
君瑜像一叶孤舟,被人群推来撞去,被踩了,推了,挤了,也全然不知。她所有的感觉已然麻木了,全无知觉了。身后汽笛鸣响,枪声震天,她不回头,不敢回头,怕自己一回头,再没有离开他的勇气。
她全没有一种牺牲的伟大,只有深入骨髓的痛。她追求了一生的爱情终于到了末了,竟是她自己亲手放弃了,她的爱已随着邮轮远去,消逝在海与天的尽头,等到回头时,海天一片苍茫,把一切都吞噬得不留痕迹了。
她的心反而平定下来,了无牵挂的平静,叫了车,去军统处。
车夫有些疑惑,“军统处?只怕早没人了,解放军就快要进城了。”
“军统处。”君瑜坚持着,她相信陆云川是一定会等在那里的,他知道她早在他的掌心里,不见到她是不会离开的。
然而,这次她却想错了,军统处早已杳无人迹,风吹着窗帘,满地来不及收拾的文件在风里翻飞着。没有陆云川,也没有静美。
她愣愣地站着,茫然无措起来,远处,传来隆隆的炮声。她说不出的无力和疲惫,用背靠住墙,怕自己会倒下去。
外面突然传来汽车声,接着就有脚步声匆忙地越来越近,她回过头,苍茫暮色中一个灰而长的影子投过来,她那颗死灰的心突然跳动起来,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随着船远逝的森居然会梦幻般出现在她眼前,用那又怜又痛,又爱又怨的目光看着她。
她痛哭着投进了他的怀抱,就算世界末日来临,也再不能将他们分离。
岸_岸全文免费阅读_下部(四)更新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