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二爷,欢迎回家。”秦门房今年里第二次将韩府的大门完全打开,将韩家两位爷迎进了家里——第一次是恭送韩家两兄弟出门经商。除此之外,其余闲杂人等进出,一律都走偏门。
“秦老,客气了。这一年中府里全靠您照顾,韩大谢过。”韩大朝秦门房拱了拱手,他对这位看着他长大的老家人很是尊敬。他行完礼,韩二又跟了上来,他没韩大那么严肃,笑嘻嘻地递了个大红包给秦门房,说道:“秦老,拿去喝花酒。”说着便把红包往秦门房怀里塞。
换了往年,秦门房肯定会把红包往怀里一揣,然后也跟着胡说两句“老啦,喝不动了”之类的话,活跃活跃过年的气氛。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只见秦门房将红包轻轻推开,又做了手势,把两位当家引到了院内,屏退左右,说道:“本来就打算派人去找二位爷的,没想到二位爷就自己回来了。正好,还请两位爷去看看小姐,小姐有两天没进水米,现在都下不来床了。”
韩家两位当家闻言大惊,他们最心疼的便是这个妹子,这次更是因为她的一点流言便着急地赶了回来,谁成想竟听到了这样的噩耗。
“妹子这毛病不是有两三年没犯了吗,这是怎么了?”韩大着急道。
韩少清自小身子便弱,但那时并没有这病症。是在顾解元过世后,因受了婆家的虐待,她自己心里又有心结,内外煎熬之下,便落下了病根,一旦忧思过重,便身形憔悴、四肢无力。
秦门房想了想,提了提自己的裤腰带,回答道:“小姐不肯说,但想来应该是为了那姓周的小子……大爷这么着急地赶回来,想必也是听说了。”
韩大闻言,咦了一声,皱眉问道:“难道真有人为了维护我家妹子,与那净街苗打了一场?”
“是啊,打得还挺狠,把姓苗的小混蛋打成了猪头。不过他自己也伤得不轻,我问过石太医,说是丢了半条命,现在什么样还不好说呢。”韩家两位当家不在家的时候,韩府里只有韩少清这寡妇坐镇,旁人来来往往都有忌讳,平时极少有人来拜访。秦门房也因此大有闲暇,金水镇上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总是瞒不过他的眼睛。
“哦……”韩二听秦门房说完,沉吟了起来,接着说道:“那请石太医替少清诊视过没有?”
秦门房无奈地摇了摇头:“二爷你是知道小姐那脾气的,她怎么肯让人看到她现在的样子?”
韩大闻言,皱着眉头说道:“少清糊涂,秦老您怎么也糊涂了。堵不如疏,人活在世,怎么能讳疾忌医呢?还是快些派人去,将石太医请来才是正事。”
“是,我这就去办。”秦门房得令,叫了个护院来,让他骑了快马去请石太医,之后他便带了韩家两位当家往后宅去。
一路上,秦门房与他们说了些近日的事——大抵是在谈周正,包括他与顾解元长得如何相似,又怎么有机缘见到了韩少清,两人一番独处后周正脖子上的唇印,以及韩少清送给了周正的雪狐裘。只有二人独处时,他们两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秦门房不知道的,所以他就没说。
“这些年妹子连陌生男子的面都懒得见,这姓周的有什么魔法,竟如此得她厚爱?”韩大以经商为业,靠脑子吃饭,深知事有反常即为妖的道理,他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秦门房接过话茬,解释道:“似乎是李家姑娘设的计……”
韩二却轻松得多,抢过话头,说道:“这男女之事本就没甚道理,都是随缘,讲的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去管什么狗理不理干什么,不如直接问问小妹,看她怎么想。若她对那姓周的真有意思,我们尽力撮合便是。反正我们家不缺金银财宝,只要这姓周的出身清白、人品不差,其他的都由他去好了。下一次再有男子能得到小妹的赠物,还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呢,不如活在当下,总不能叫小妹再干等下去吧?”
“也是这个道理。”韩大想了想,一如自己的妹子死心为顾解元守寡一样,感情的事很难说,能遇到对的人就好了,不能想太多。
秦门房与韩家两位当家又说了两三句,便到了韩少清的闺阁,秦门房先一步走上前去,敲了敲门,对着屋里说道:“小姐,大爷二爷来看你了。”
“那你们进来吧。”屋内传来一声无力的回应。
得了应允,韩家两位当家和秦门房就进到了屋里。只见被苏合香淡淡烟雾袅绕的屋子里,有一张红木床榻,而这红木的床榻上,面色苍白的美人正勉强地坐起身子。
“大哥,二哥,你们回来了。”
“是啊,回来了。”
“嫂子他们呢?”
“女人事多,说要把平江府里的物事打点一下再回来。”聊了两句家常,韩大走到床边,关切地问道:“妹子怎么好好的又犯了病?”
韩少清闻言却默然不语,一张俏脸神色变化着,好一会儿之后才说道:“许是冬日夜凉,着了风寒。”
自听了秦门房的说法以后,韩大心里已经有了些想法,知道自家妹子的病,恐怕那姓周的得负上大半的责任——是喜欢还是厌恶,这倒不好说,但与其有关是肯定的。现在他见自己提起病情,自家妹子却遮遮掩掩的,半个周字也不肯提起,正准备旁敲侧击,去套她的话,却被韩二当家给一下捅破了窗户纸。
韩二见韩少清答得不痛快,兄长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摇摇头,微微一笑,揶揄道:“你们两个跟爹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没有个爽快的时候。你们都不肯直说,便由我来说好了。”
韩大见势不妙,心想自家妹子的病便是因心神受了刺激而起,这些话怎么好直说,连忙使眼色要弟弟别说,却被韩二给无视了:“少清,你跟那姓周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姓周的”三个字,如同是炉子里吹出来的热风,刚刚入得韩少清的耳朵,便将她的耳廓吹得又红又烫,简直要滴下血来。这倒并不是说她就喜欢上周正了,而是她的生活阅历使然——她十六岁成亲,新婚当夜,新郎官儿就喝酒喝死了。韩少清成了一回亲,却根本没当过什么妇人,感情经历基本为零。
天下寡妇扇坟的事太多了,换了旁的女子,这青春正好的,哪里熬得住一个人的孤苦日子。韩少清能在古卷青灯前苦熬这么长时间,全赖她对顾解元的一往情深。可什么一往情深、意志力量也不能当饭吃对不对?要是精神力战法百战不殆,那后世天朝子民也不用勒紧裤腰带,死磕原子弹了。
她十六岁便守寡,到现在是二十二岁,正是身子成熟敏感的时候,又碰上一个天注定的灾星——周正,这个与顾解元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只是长得像也就算了,偏偏因为李凤凰的缘故,两人之间还有了一段旖旎的往事。好,有旖旎往事便有旖旎往事吧,要是周正是个混球,是个反派角色,那韩少清便恨他好了,对不对,这多简单。
偏偏又不是,周正居然忍住了欲望,在韩少清已经神魂颠倒以后,坐怀不乱,保住了她的清白。而韩少清这人,最歆慕的便是谦谦君子。虽说当时因为自己是受害者的缘故,而对周正生了些怨恨,但她之后越是回想,便越是觉得周正持身极正,是难得的好人。
好吧,好人便好人吧,别说是好人,就是道德天尊观音菩萨,跟韩少清也没什么联系对不对?本来两个人就跟茫茫大海上交汇的船灯一样,旋即分开,然后再也不会有交集了。然而净街苗的出现打破了局面,这个吃着干醋的混世魔王也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居然找到了李凤凰的门上,还被发了狂的周正给痛打了一顿。这一下本来没有的事,被坊间传得有鼻子有眼。
这么多事情重叠在一起,造成的结果就是,连韩少清自己都没来由地关注起了周正,不自觉地把周正当成了特别的一个。以至于只是听到他的名字,便会产生许多绮思——这完全是一种无可避免的条件反射。
就像我们中学时代,要是听传言说到某某人喜欢自己,听得多了,看到对方时便会产生不自然的感觉一样。而韩少清在感情方面的青涩程度,与后世的初中生相比,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与他没什么事,只是他受了李凤凰的托,跑来府上给我送了一封信罢了。”韩少清压下绮思,淡淡地说道。
用平江府的话讲,韩家两位当家都是商海浮沉久的老蟹了,十成十的人精,韩少清这连自己也骗不了的话,又怎么骗得了他们。
韩大是家中长兄,老沉持重惯了,总是三思而后说、后行。韩二可不管这许多,一直有父兄荫蔽的他,年岁虽然也不小了,却比韩大要直率得多。
“可我听传闻,似乎不只是如此。”
他见韩少清有意掩盖事实,便直直地把问题挑明了。接着又毫不客气地把自己在平江府里听到的,一路又刻意打听的,还有秦门房所说的,放在一起,半点都没留地铺了出来。
自己想隐瞒的东西,被人戳破总是格外令人不堪。但总算这屋里没有外人,除了韩家三兄妹,便是侍奉了韩家三代的忠仆老秦。韩少清被兄长所说的话给震得半天没说话,等回过神来,苦笑一番,轻启樱唇,将她与周正的事全盘托出。
有些事情,若是家里人不知道便罢了,若是家人已经知道了六七成,偏又有三四成不晓得,弄得横生猜疑,反而更糟。不如全都说了,至少大家心里都明白,也能相互体谅。
韩少清从周正持了李凤凰的信来拜访开始,说了她见着周正时怎么晕倒,又怎么中了李凤凰下的情毒差点失身,最后又怎么靠着周正的坚守而保住了清白。其余类似因为周正脖子上的吻痕而送雪狐裘什么的,也都一一说了。
“若只看这一节,他倒还算是个君子。可是他与李凤凰究竟是什么关系,怎么就被堵在了李家门口?”韩大略一沉吟,说道:“别是个伪君子,跟李凤凰搭档了来害人。”
韩二点了点头,认可了自己大哥的说法:“确实有待考量。”
秦门房闻言,站了出来,向两位当家解释道:“这个我去问过,净街苗找去那会儿,周正本也正在李家闹事。”
“他个外乡人敢去李家闹事?”
“可不是嘛,谁敢信呢,可他还真就去了,据说还动上了手。”秦门房顿了顿,说道:“所以我说,他与李凤凰应该是没关系。而且我与他打过两个照面,也说了些话,我看他像是个正直没城府的人。”
“秦老看人还从没错过,既然您这么说了,那就没什么问题了。”韩大朝秦老头拱了拱手,恭维道。秦老头侍奉韩家三代,别看他现在只是个门房,在韩少清爷爷那时候,他可是韩家的大管家,第一谋士,出谋划策也好,看人断物也罢,少有失误,在家里的地位极高。
“那依秦老您看……”韩大恭维过了,韩二凑上来,正想说话,却被外面的声音打断了,只听得外头护院高声喊道:“石太医到了。”韩家两兄弟和秦门房便迎了出去。
“石太医,舍妹有病在身,还望你妙手回春。”韩大与石太医见了面,朝石太医做了个延请的动作,将他引入房内。石太医朝韩大拱了拱手,回礼道:“自然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