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丞相府。三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正在院内手舞足蹈,玩得乐不可支。其中一个个子最高的姑娘,眼睛上蒙着一块五彩丝稠手帕。她微微弯着腰,两只白皙如玉的手在空中乱抓,两腿叉得老开以平衡重心,防止摔跤。她的肢体不太灵活,像一只站立起来的螃蟹,惹得另外两位姑娘一直咯咯咯地笑。
“你们也太小瞧我了,笑得这么大声,难道我还抓到你们吗?”高个子姑娘啐道。她不自觉地把手放在手帕上,很想扯掉这个令她洋相百出的东西。但是这样一来,就相当于认输了,她忍住了,用力地把手甩开。
“我们若是不笑出声,小姐就抓不到我们,我们若是笑出声,小姐又说我们小瞧你,这可叫我们如何是好呀!”另一个姑娘娇嗔道,她的笑声就没有断过,而且带着挑逗的意味。
“姐姐,那么我笑出声来,你不笑出声来,看她能抓到谁?”高个子姑娘背后的姑娘说道。
“绿柳,就你嘴贫,待我抓到你,你别哭鼻子才好。”说罢,高个子姑娘突然转身,伸出双手向前一扑。她满以为这突然袭击可以抓到绿柳,没想到“扑通”一声,撞到了大柱子上。
“啊哟!”高个子姑娘顺势往地上一赖,双手乱舞,双脚乱踢,仿若三四岁的顽童在地上撒泼耍赖。
两个姑娘的笑声戛然而止,惊得脸色大变,立马上前。一个查看高个子姑娘头上的伤势,另一个轻抚她的后背,轻声细语道:“小姐,都是我们错了,我们认罚还不成吗?”
高个子姑娘听罢此话,立马摘了蒙在眼睛上的丝帕,如获至宝般地大叫:“红叶,这可是你说的,你们认罚,那这局就结束了,你们输了,我赢了。”
红叶和绿柳愕然相视。红叶轻轻推了一下高个子姑娘的背:“小姐,我们就在你旁边,你好歹抓住我们,再说你赢了呀!”
高个子姑娘往前一倒,支支吾吾:“那有什么区别,都是我赢了嘛!”
绿柳又轻轻推了一下高个子姑娘的额头,道:“小姐,以后我们不陪你玩了!”
高个子姑娘又往后一倒,笑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接着,红叶又推了一下她的背,然后绿柳又推了一下她的额头,就这样高个子姑娘像个拨浪鼓似的,被她们俩推来推去。
“别推啦,我的头晕得紧!”高个子姑娘大叫,歪歪倒倒地想要站起身来,又被红叶和绿柳按下。
“那到底是谁输了呀?”红叶问道。
“扯平了,还不行吗?”高个子姑娘想了一会儿,心有不甘,很艰难地做出了让步。
“好吧,那我们就让你一回好了,免得日后说我们两个欺负一个。”绿柳似笑非笑地说。
“谁要你们俩让?你们以为两个真的就能欺负一个了?我看经常是一个欺负两个。你们想想啊,我爹就经常欺负我和大哥,我嫂子就经常欺负大哥和农管家,农管家又经常欺负你们俩。你们说两个欺负一个理所当然,还是一个欺负两个理所当然呀!”
两个姑娘听她说话绕来绕去,只觉得自己身处在云雾之中,半晌也没想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高个子姑娘见达到了目的,心中暗自好笑。其实她说的话根本就没什么逻辑,就算有一点逻辑也是胡搅蛮缠的逻辑,只有面前的这两个小丫头能被她唬住。她拍拍屁股上的灰,站了起来:“走吧,还想什么呀,吃饭去啦!”两个姑娘颠着小步跟在她后面,还不忘刚才的事,边走边说:
“小姐说的对,两个还真的欺负不了一个呢!”
“当然了,要不能管家怎么老是欺负我们,他一个还欺负我们十几个呢!”高个子姑娘听得哈哈大笑,头也不回走进了大厅。
大厅的东首坐着一对年长的夫妇,旁边坐着一对中年夫妇。两对夫妇正在相互寒暄,桌上的饭菜几乎没有动,酒倒是喝了好几樽。高个子姑娘冲进大厅看都没看那对中年夫妇一眼,只是对年长夫妇叫了一声:“爹!娘!”,就一屁股坐在离门最近的位置上,捧起饭碗狼吞虎咽起来。
他口中的爹就是当今的左丞相李善长,旁边的中年夫妇是他的弟弟李诚意夫妻。李诚意在朝中任太仆丞一职,这个职位也是李善长帮他谋得,因此他常常来相府,与李善长走得很近。李善长缄口不语,脸上微有愠色。李夫人见势不妙,忙打圆场道:“石头,你慢点吃,先问候叔叔婶婶。”
“叔叔好,婶婶好!”石头含糊不清地说道,口中塞满了饭粒,他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只顾夹着眼前的一碗红烧肘子。他从小就不喜欢这个叔叔,总觉得叔叔看起来不是好人,对自己的爹谄媚的样子更让他瞧不起。李诚意倒是愿意和他亲近,可是石头总是拒他于千里之外。不理会叔叔算是石头对叔叔最友善的时候,有时他会含沙射影地讽刺叔叔,若叔叔还是一副装傻充愣,笑里藏刀的模样,他干脆单刀直入地数落他。
“放下筷子!”李善长突然猛的拍了一下桌子,樽里的酒识时务地蹦跳出来展示主人的淫威,距离它方圆一尺的筷子和碗碟也不甘示弱地扭动着身躯。李诚意夫妇面面相觑,李夫人心急火燎,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安抚丈夫的情绪。石头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不过他并不担心。母亲永远是他的最好的盾牌,父亲的利剑伤不着他。他不慌不忙的放下筷子,等着母亲来解围。
“哎呦,发这么大的火干什么?别让别人看笑话喽!”
“看他打扮成什么样,我们家还怕别人看笑话?”石头心里一慌:哎呀!糟糕!刚才只顾着和红叶、绿柳开玩笑,忘了把女装换掉。没有客人倒也罢了,最多被爹训斥几句,现在倒好,恐怕不掀了这桌子,他无法向外人证明他对我严厉的管教。
“石头,赶,赶紧去把衣服给换了!”李夫人发现只要石头这副模样出现在李善长眼前,无论她想出多么绝顶聪明的方法,都没有办法平息夫君的怒火。
“哦!”石头放下碗筷,走出厅门。绿柳已经在门口等着他,手里捧着一件玉色窄袖直裰。她气喘吁吁,面红耳赤,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
“小姐,哦不,公子,刚才我,我没拉住你,你就进厅里去了。你怎么能穿成这样去见老爷呢?”绿柳边说边给石头换上衣服。直裰宽大直身,系带简单,很容易换装,这也是石头喜欢穿直裰最重要的原因。他从来不会在服饰以及其他装扮上浪费一点时间,虽然他也没有务什么正业,但是那些游戏玩闹在他眼里比讲究吃穿重要的多。
“公子你自己系上,我来帮你梳头发!”绿柳心急如焚,可做事还是有条不紊。她拆掉假发片、金簪和凤钗,往自己兜里一放,又拿出一根发绳,三下五除二在石头头顶盘上一个发髻,用发绳固定好。
再回到大厅的时候,石头已经焕然一新,变成了一个眉清目秀,俊朗的小伙子。李夫人心中宽慰了许多,李善长的怒火正要平息,却看见石头蛮不在乎的样子,又灼灼燃烧起来。
“这么大了,就知道玩,成天和婢女混在一起,你这是要败坏我家门楣吗?”
“爹,你别生气嘛,我天天都在向上官师傅学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只是偶尔玩耍一下。李白杜甫不也经常喝酒取乐吗?他们在喝酒的时候还能做出更绝妙的诗呢!”前半句石头说得义正言辞,后半句他也知道是在和父亲叫板,声音越来越低。
“你这小子,非但不学好,还目无尊长!明日送你上韬光寺剃度出家为僧。我李家教不了你,看看佛祖能否教你!”
李夫人见战火再次蔓延,决意使出必杀技来扭转局面。她泪眼婆娑,抽抽搭搭:“相爷,你若要把儿子送到韬光寺,那也把我送到尼姑庵去算了。家里没了我们娘俩,你就可以落个清闲了!”
李善长和李夫人平时相敬如宾,可在教育石头的问题上却常常发生争执。李夫人像护雏鸟一般不允许任何人,出于任何动机伤害石头,即使是作为父亲的李善长管教儿子。
李善长无可奈何,抓起桌上的半樽酒,一饮而尽。李诚意急忙给哥哥又斟满了酒,堆满笑脸劝慰:“大哥,石头还是孩子呢,好玩耍很正常,别生气了。再过两年,他就什么都懂了。”
“是啊,大哥,”李诚意夫人附和道,“石头聪明机灵,以后肯定有出息呢!”
“相爷听到没有?你天天对石头这么凶,你是想把他吓成胆小鬼吗?以后他出去畏首畏尾,能成大器吗?”李夫人见有人撑腰,抓住机会劝说李善长。
“成大器?他连一首诗都背不完整,你还指望他成大器?”
“诗?他怎么可能一首都不会背?皇后娘娘给他的那本诗集都被他翻烂了!”李夫人不知道,诗集是被石头拍苍蝇拍烂的。石头两手交错,相互捏了一下,掂量着自己心中对母亲信任的感激和拥有瞒天过海本领的得意,哪个更占上风。
“哼,你让他背一首来听听!”李善长嗤之以鼻,有一种石头能背出一首诗来,他就能当皇帝的架势。
“石头,给你娘长长脸,背一首诗给你爹听,挑难的!”李夫人自信满满,稳操胜券。李善长夹了一片爆炒的牛肚塞进嘴里,等着看好戏。石头若是背不出来,夫人自然无话可说。
“背,背……”石头仰着头,半眯着眼睛,冥思苦想那本残破不全,快要散架的诗集里到底都写了哪些字。
“石头,背背陆游的《剑门道中遇微雨》吧。这首诗广为传诵,意境却很深,是首好诗。”李诚意在一旁提醒。
“好,就背这首诗,开始!”李善长道。
石头狠狠地瞪了李诚意一眼,暗中咒骂他阴险狡诈,不敢当面斥责,只会落井下石。
“哦,这首诗的名字挺长,应该很难吧,石头,快背!”李夫人急不可耐,她已经等着李善长后悔莫及了。
石头也不是从来不看诗集,闲来无事的时候他会把里面的诗词当成小曲一样唱出来取乐。石头左思右想,他对这首诗有印象。
“衣上征尘……”石头清了清喉咙,不停的眨着眼睛,“呃,呃……”他的脑中只出现几个空白方框。他瞟了一眼母亲,看见她眼里的期盼被焦急和后悔取而代之,她后悔自己不会背这首诗不能帮助儿子,焦急陷入无计可施之境。
李诚意偷偷指了指面前的酒樽,石头恍然大悟。虽然诗集上的字并没有清晰地、完全地呈现在他的脑海里,不过,他觉得这首诗肯定是这样的:“衣上征尘战酒神,远游处处皆有朋,此身怎是读书人?细雨知我心如焚。”
诵毕,为了应诗中的景,石头看看身旁,想要豪饮一樽酒。无奈酒樽全在父亲和李诚意面前,他只好仰头做出一个饮酒的姿势,以抒胸臆。
李夫人扬眉吐气,拍手称快,忙不迭给儿子夹了一个大鸡腿。李善长咬紧牙根,握紧拳头,阴沉着脸。
李夫人笑道:“相爷,怎么样?儿子还行吧,你就别再生气了!”
“还行?这就是你教的好儿子,叫仲谦来!”李善长的脸阴沉得可以挤出水来,两道浓眉凶狠的像剑拔弩张的斗犬。
卢仲谦是李家的书童,主要负责陪公子读书写字。他与石头不同,他非常爱好读书。李善长让石头读的书,石头不愿读,卢仲谦却本本倒背如流。
李夫人觉得情形有些不对,可她却不好开口阻止。卢仲谦很快就来到了大厅,李善长对他说:“仲谦,你把《剑门道中遇微雨》背给夫人和少爷听听。”
“是,老爷!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这,这好像没有石头背的那个好听。”李夫人知道石头背的是自己瞎编的,心中慌乱,只好胡乱找了些理由表明石头的文采尚可。
“扯淡,你要再这么帮儿子说话,儿子你就要被你毁了!”
“哎哟,老爷哪有这么严重?不就是一首诗吗?不会背诗就不能活了吗?徐,徐将军不是也不会背诗吗?人家在皇上眼里的分量可不比你低……”
“徐将军五岁骑马,七岁射箭,十二岁上阵杀敌。你儿子十六岁了,不敢骑马,不会射箭,更别说杀敌了!你是不是永远都把他当成三岁小儿!”
李善长从来没有对李夫人发这么大的火,李夫人见势不妙,赶紧说道:“石头,别吃了,读书去!”
“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你不要一味宠爱石头……”李善长的话在石头身后像蚊子一样“嗡嗡”地跟随着他出了门。
石头溜之大吉,沮丧地回到书房。父亲的斥责对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他恼怒的是叔叔李诚意在场。当时他已经尽力把狼狈和窘迫藏匿起来,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不过他知道李诚意一定心里笑开了花。他还假仁假义地给他暗示,害他走上歧路。这个讨厌的家伙什么时候才能从他们家里消失?他如此殷勤,到底想从爹这里得到什么?
“公子,你没事吧?”卢仲谦走了进来,“老爷好像发火了,出了什么事?”
“没事,他就喜欢发火,为了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儿。对了,你怎么那么喜欢背诗?不觉得很枯燥吗?”
“不会啊,每一首诗写的都是一个故事,很有趣。”
“故事?可那是别人的故事,又不是你自己的故事,有什么意思?哎!今天我就编了一个自己的故事,结果和陆放翁的故事一比就像是臭咸鱼一样。”
“少爷,咸鱼也有翻身的一天啊!再说了你不是自称‘诗否’吗?总会否极泰来的。”
“嗯,就你会说话,难怪那么讨老爷喜欢。”
“老爷怎么会喜欢我这个下人,他喜欢的是你呀!他骂你都是为了你好,你真该多读点书了!”
“什么?你也想教训我,是吧?”石头挥舞手臂,
“没没没,我走了!”卢仲谦跑得比风还快。
石头用力拍了两下给他惹祸的诗集,怒不可遏:“哼!恕妃就不会送我这种又硬又难啃的东西!还是恕妃对我好!去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