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判看见两个人从天而降,断定他们武功不凡,重建的信心土崩瓦解。他像木偶一样站在原地,周遭人声鼎沸也全然不知。
“师弟,快来救我!”鲍田奴艰难地扭动着身体,他的声音就像是从脚趾头传到了喉咙一样,弯弯曲曲,迂回百折。
雍门广挥出一掌,重重打在朱水月的背上。尽管她水牛一般的宽背有着极其良好的防御作用,但她还是向前倾斜,口中吐出一口血来。
当李子冈也打算依样画葫芦朝苗秀媚挥掌的时候,一个人从那个封闭的神秘角落冲了出来,口中大声喊叫:“住手!”他二十出头,相貌英俊,高大健壮,身上没有一块多余的肉。
“水月,秀媚,放开他!”他眨眼之间就来到几个人的面前。
朱水月和苗秀媚眼睛充血,鼻孔撑得比平常大一圈,嘴角血迹斑斑。她们俩心有感应,同时摇了摇头。
“放开,我来和他比,免得别人说我们相扑耍赖!”男子的面庞充满正气。
石头此时也步履艰难地穿过众人,来到了台上。他义无反顾地站在相扑一边,唯恐有人受伤,不顾自己只有花拳绣腿毅然决然冲上台来。
“你也是相扑?”石头惊诧的打量着他。他常常来这家瓦舍看表演或擂台,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男子,而且他的身形也不像是一个相扑。
“李识庐,你真要和他比?”裁判找到了救星惊喜万分,跌跌撞撞跑到李识庐身边。
“嗯!”李识庐从容不迫,坚定地点了点头。
“你们俩放开他!”裁判命令朱水月和苗秀媚。她们甩下沉重的手臂,带着更加沉重的心,缓缓挪开脚步。不过她们没走几步,驻足旁边,以便随时出手。
鲍田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又活动了一下筋骨。他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会有这样束手待毙的时刻,并且还是被两个如此奇特的女子弄得焦头烂额。
“阁下,你想怎么打?按相扑规则还是无规则?”李识庐彬彬有礼。
“你们那什么屁规则,我不懂!当然是无规则,能赢就是胜者!”相形之下,鲍田奴粗鲁不堪,引来观众一片嘘声。
“好!”李识庐爽快答应,“请指教!”
他单腿横扫鲍田奴下盘,鲍田奴一跃而起,空中踢出一腿,直击李识庐的脖子。
李识庐没有躲避,硬生生地接住了鲍田奴这一腿,并且死死抱住鲍田奴的腿。在场的人都发出了惊叫声,生怕他的脖子被踢断。
其实大家不知道相扑非常善于抱和接。本来鲍田奴这一脚因为是在空中踢出,没有受力点,自然力道大为减弱。李识庐接这一脚时,又轻轻往外推了一下,卸掉了一部分的力道,所以李识庐不但没有受伤,反而钳制住了鲍田奴。
李识庐开始原地转圈,鲍田奴像风筝一样一直打转。雍门广知道李识庐放手时,鲍田奴会被甩出几丈远,摔得脑浆崩裂。
“二师兄,你去接住大师兄,我去对付那家伙!”雍门广靠近李识庐,李子冈却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要在什么位置才能接得住大师兄,只好绕着圈子跑。
雍门广挥出一掌袭击李识庐的后背,李识庐向前一扑,双手松开。
鲍田奴飞了出去,李子冈奋力一扑,抱住了鲍田奴的双腿。
“轰!”的一声,两个人落在地上。地好像被砸出了一个坑似的,尘土飞扬。
被偷袭的李识庐捂着胸口,嘴角渗血。
“呛!呛!呛!”裁判歇斯底里地敲锣。他不知道为什么遵守规则有这么难,相扑的规则没人遵守,单打独斗的规则也没人遵守。
今天是他人生中所遇到的最悲惨的一天。没有人尊重他的身份,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再也不想害怕,再也不想懦弱了。
作为一个裁判,他本来就是赛场上的主宰。可他现在成了什么?待宰的羔羊?他害怕选手把他给杀了!这是多么荒谬的逻辑啊!他不能容忍黑白被颠倒,他大阔步走到他们中间,他要做出正义的判决,就算当场毙命,也无所畏惧。
“你们三对一?”他的声音从未这样寒气逼人,“你们是我见过最孬的孬种!这里不欢迎孬种,出去!”
雍门广和李子冈垂下了头,瞬间感受无地自容,尽管他们是在情急之下才出手援助,但这确实犯了武林比武的大忌。
被旋转了几十圈的鲍田奴此时血液倒灌脑部,它们翻江倒海,因为无法逃脱血管的禁锢愈加疯狂,像大锤一样敲打管壁,像尖椎一样戳刺管壁,像野兽一样撕咬管壁。
鲍田奴抱着头踉踉跄跄地走向裁判。
裁判没有后退,反而重重地敲击了一下锣鼓以示愤怒。
鲍田奴低头弯腰像棒槌一样撞向裁判。李子冈惊慌失措,伸手拦抱。不过鲍田奴的速度之快,用力之猛,李子冈知道自己出手太迟,已经无法阻止。
就在裁判闭上眼睛,等待他一生中最英勇的时刻到来的时候,一只大手像钳子一样牢牢地抓住了鲍田奴几近炸裂的脑袋。
这只手和普通人的手无异,只不过它更加宽大,更加有力。鲍田奴的脑袋像是一根嵌进榫眼里的木头,纹丝不动,牢牢卡住。
这只手的手臂之上是宽阔魁梧的肩膀,光彩夺目的金缕衣完美地呈现出了它的线条。金缕衣之上同样金光闪闪。四只铜铃大眼发出骇人的光芒,两只锐角各朝一方,耳鬓威如剑戟。
这是神,是鬼,还是人?全场噤若寒蝉,连喘气都极为克制,好像任何一点动静都会招来毁灭。
“蚩尤!相扑的祖先!你为什么带着它的面具?”石头惊叫。他对相扑非常了解,不仅是它的规则打法,还包括它的历史。
带着蚩尤面具的人没有理会石头,他转向李子冈和雍门广问道:“你们三个人是哪门哪派的?”他的声音清脆悦耳,与他凶神恶煞的面容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神农宫!我师父是农青云。你放了我大师兄!”李子冈脱口而出。在他心目中,神农宫是江湖第一大帮派,师父农青云是武林至尊,人人闻风丧胆。
雍门广皱了皱眉头,阻止二师兄已经为时已晚。
“哼!想不到千年历史的神农宫,现在教出来的竟是这样的弟子!”他的口气哀婉悲凉,为神农宫深感痛心。他轻轻一推,放开鲍田奴的头,鲍田奴身不由己倒在地上。
“你们想挑战相扑是吧?来,我就是相扑的鼻祖,蚩尤!几个人上都可以,随便!”他轻松得就像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鲍田奴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在受尽屈辱之后,护为自己以及神农宫声誉的决心熊熊燃烧。
李子冈和雍门广同时叫道:“大师兄!”
“上!”鲍田奴大喝一声。雍门广推出合欢指,他的五根指头瞬间变成了尖晃晃的刺刀,并且飞速旋转,融为一体,刺向对手。
合欢指由神农宫第三十二派掌门人创立,至今已经一千多年。
神农宫本派武功很多都是由花草树木演变而来。他们常年与植物打交道,谙熟其特性。因此将他们的特性与武功相结合,形成了独步武林的植物派功夫。
李子冈挥出一掌神农拈花。这是神农宫最上层的武功之一,共有十层。它对内功修为的要求极高,神农宫大多数弟子都无法习练此式。
就算是雍门广和鲍田奴也只练到了第五层,而李子冈却练到了第八层,和师父农青云只有一层之差。
神农宫唯一一个练到第十层的人是神农拈花的发明者,神农宫第一代掌门人姜无戒。
鲍田奴一跃而起,双手合十,拜天式劈了过去。他出的招叫独活。从这一招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已经将自己的性命舍去,只求置对手于死地。
鲍田奴的舍命独活幸运地被带蚩尤面具的人看中,他决定先接他的招。
他把头微微一侧,迎着鲍田奴的双掌,身体腾空而起。
鲍田奴不费吹灰之力击中了对手的脑袋。地面上的两个师弟都为他捏了一把汗。很明显这个脑袋是对手自己送上去的,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青烟从面具的五孔徐徐渗出,诚惶诚恐的观众发出了凄厉的呼喊,有一部分人早已晕死过去。
鲍田奴合十的双掌也开始冒烟,伴随“滋滋”的清脆响声和浓烈的烧焦味道,被蚩尤面具牢牢吸住,再也无法分离。
“不好!”雍门广和李子冈腾空而起,共同使出长虹贯日朝戴面具的人踢去。
戴面具的人被迫放开鲍田奴。他翻了个筋斗,双脚站在雍门广和李子冈踢来的腿上。雍门广和李子冈感觉自己的腿像被千斤巨石砸到一般。
“哎哟!”雍门广跌落在地,李子冈忍着剧痛,勉强站定。
鲍田奴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他的七经八脉全部受损,生命危在旦夕。
“服输吗?”带着蚩尤面具的人落在了他们三人中央。
“你是谁?把面具给摘了!”李子冈咬牙切齿,他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他知道对方可能一掌就能结束了他的性命,但他要知道是谁把他打死的。
“哼,你也配见我的真面目?连你师父农青云都不配!”
“我师父的武功比我们三个人加起来还高,你肯定打不过他!”
“哈哈哈!叫你师父来找我吧!”
“你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定是鸡鸣狗盗之辈!”李子冈话音未落,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你……用暗……器,无……耻……之徒!”
他慢慢倒下,横卧在鲍田奴的身边,膻中穴上钉着一朵不易让人觉察的梅花。
“还有你,哈哈哈!”戴面具的人转向雍门广。
雍门广连滚带爬,退出一丈以外。他没有大师兄那种一条道走到黑的固执,也没有二师兄那种视死如归的豪情壮志。他以懂得辨识时务为傲。
当他正要开口求饶时,一个人忽然冲了过来,从背后抱住了戴面具的人:“住手!不准滥杀无辜!”
此人就是天不怕地不怕,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石头。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危险,也从未想过这样的危险会导致的后果。他一心想着不能袖手旁观,这与君子之道大相径庭。
雍门广错愕地看着石头,他没想到还有人会为了他,为了陌生的神农宫弟子送死。然而,石头的出现并未减少他的恐惧,也没能增加他的勇气,他仍然打算按原计划行事。
“放手!”戴面具的人像是在教训一个孩子。
“我不放手,除非你答应让他们三个活着离开这里!”
“你不放手的话,就会受伤!”戴面具的人出乎意料地温文尔雅。在场所有的人都产生了疑问——难道他只针对来瓦舍闹事的人,对其他的的人都很友善?
“无所谓,你打死我吧!”
“我只打坏人!”
“他们不是坏人,只是不了解相扑!”
“你怎么这么拗?”说话之间,戴面具的人就已经从石头的双臂中挣脱了出来。
“啊!”石头只觉得双臂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有点痛,又有点痒。
“不碍事,一炷香的功夫就好了。”戴面具的人说道,声音中带着笑意。
“放了他们了吗?”石头一定要从戴面具的人口中得到答案。
“他们是你的朋友?”戴面具的人犹豫片刻,语气中已经完全妥协。
“不是,是!”为了拯救三条人命,石头放宽了朋友的标准。
“哼!带他们走吧,记住,叫他们以后不许出现在所有相扑的瓦舍!”
“好好好,谢谢,谢谢蚩尤!”
雍门广从来没有这么倒霉过,也从来没有幸运过。死神莫名其妙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又索然无味的移开了。
他这只待宰的羔羊逃过一死后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怀疑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是不是梦境。
“喂,快过来,把你的师兄弟扶到外面去!”石头喊道。雍门广如梦初醒,跌跌撞撞跑上前来,手忙脚乱的扶起鲍田奴。
“还有一个怎么办?我,我一个人扶不动呀!”石头有些难为情,但情急之下也只好实话实说。
“我来帮你。”李识庐走了过来。
“太好了,你一个人就能搞定他了!”石头站起身来,在观众茫然的目光下,在瓦舍躁动的空气中,领着他们走了出去。
他们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雍门广查看了两个师兄的伤势。
“怎么样?不会死吧?”秉性善良的石头看着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的鲍田奴和李子冈忧心忡忡。
“情况不好,如果师父在这里的话,还可以救他们俩。唉!我功力不足,没能力施救。”一阵眩晕袭来,雍门广把头埋在臂弯中,历经一场恶斗,直到此时猛然松懈下来,他才发觉眼花脚轻。
“你师父在哪?”石头没有把眼睛从鲍田奴和李子冈脸上移开。
“神农宫。”雍门广发出闷闷的声音。
“兄弟,你让他歇歇,他脸色不好。”李识庐在一旁插话。
“哦!”石头看向雍门广,“你们神农宫的人怎么……”他及时收住雪上加霜的话,“你歇好了告诉我神农宫是什么地方,离这里远不远。”石头从不与江湖打交道,对神农宫一无所知。
“骑行三天三夜。”雍门广已经抬起了头,身体的疲惫正在和刚刚升起的的帮派荣誉感抗争。
“三天三夜?不休息吗?”
“不休息。”
“人能做得到吗?”
“能,我们就是从神农宫骑了三天三夜的马才到的京城,今早刚到。”
“那,那你再骑三天三夜的马回去,把你师父叫过来?还是把他们带回去,如果用马车的话就不止三天三夜了吧?”石头伸出手指在地上胡乱比划,对于进一步阐明他的意思只是徒劳。
“嗯,肯定要再长些时间了。”
“啧,这可如何是好?”
“喂,你说说该怎么办?”石头转向李识庐,打算集思广益,“你叫什么名字?”
“李识庐。”
“李识庐,你说说看吧!”
“据我所知,这样重伤的人最好不要在路上颠簸,还是让这位兄台把他的师父叫来吧。”
“说的有道理。那么你回去找你……”
“不行!”雍门广像是突然被闪电击中似的,“师父让我们来京城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我现在不能回去。”
“什么事?”石头有些生气,他不明白还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
“这……”雍门广欲言又止。
“那我走了。”
“公子,我……”
“识庐,我们走!”石头拉起李识庐的袖子。
“进宫!师父让我们进宫!”雍门广觉得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不能失去石头和李识庐两个帮手,否则别说进宫,就连师兄都要横尸街头。
“进宫?你说的是皇宫吗?”石头没想到这三个闯了大祸的外乡人初来京城,竟然要去一睹咫尺天颜。
“是皇宫。”
“找皇上告状吗?”
“不是。”
“那你们去那里做什么?”
“这……”雍门广又露出为难的神色。
“我救了你们的命,你就这样不信任我?”石头赌气道,“好,那你自己去皇宫吧!当心别被皇上宰了!”
“小兄弟,我真有难言之隐,师父让我们千万保密……我……”
“大侠,你别为难他了,谁都不敢违抗师命的。”李识庐道。
“叫我石头,我还没有当大侠的资格。”
“石头。”
“你不明白,皇宫不是瓦舍,谁都能进去。你进得去吗?”石头问雍门广。
“我,我不知道,师父交代的是大师兄,他应该知道吧?”
“你大师兄都这样了,你还指望他?你自己看吧,如果你及早进入皇宫,说不定还能请那里的御医给你两个师兄治疗一下。”
“石头你能帮他们进皇宫,对吗?”
“当然,这应天府还没有我进不去的地方!”
“大侠,你……”经过充分的评估,雍门广决定放下身段屈尊称呼面前这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一声大侠,断定这将会是一个非常划算的买卖,“你能帮我能进皇宫?”
“叫我石头,你叫什么名字?”
“雍门广。”
“好,雍门广,确实,皇宫对我来说,就像我家一样,爱怎么溜达就怎么溜达。不过你要告诉我,你到底是去干什么?你要找谁?”石头将双手插在腰上,他觉得这个姿势与他说出的话不可分割。
雍门广看了看地上的两个师兄,现在除了他,没有人可以做主。他曾经好几次期盼过得到这种机会。
他从来都觉得自己比两个师兄聪明,而且顾全大局,富有远见。他常常不满师兄做出的决定,可是他的辈分最小,必须遵从两个师兄的意愿。师父也总是把重要的事交给大师兄,从不给他展示才华的机会。
现在机会来了,他如果在这件事情上处理得当,将会得到师父的奖励和重视,这是目前在神农宫他最想得到的东西。
他反复斟酌师父的话,推敲出神农宝珠在师父眼里远远比大师兄和二师兄的性命重要,从而确定找到恕妃并且把信交给她才是当务之急。
想到这里,雍门广俯身从鲍田奴身上搜出那封维系着他远大前程的信,把它递给石头:“我们要找的就是信上的这个人。”
石头接过信一看大吃一惊:“恕妃!你们要找的是恕妃?”
“嗯。”
“恕妃怎么会认识神农宫的人?”
“她是师父的师妹,不过她很早就离开神农宫了。”
“难怪!难怪她功夫那么好,原来是神农宫的人!走,我带你去找她!呵呵,你命好,碰上了我!”
“谢谢大侠!”雍门广眉开眼笑,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石头。”
“谢谢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