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子看着眼前这铁塔般的身影,拼命擦干了被泪与汗模糊的双眼,他知道,从今往后,这马房中再也不会有“狗爷”的名号,但他没有丝毫遗憾,因为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在指引着他,跟着眼前这个男人身后,世间的道路,将会好走许多。
星空下,一缕月光终于照破阴云,照亮新野大营,映在那群因为一句话而改变人生的少年身上,静谧而美妙。
第二日清晨,疤爷骂骂咧咧地径自爬起来:“这群小兔崽子好大的胆子,老子替他们吃了一顿鞭子,居然没人过来服侍老子,哎哟我艹,痛死你爷爷了!”
一步步挪到马房门口,正要破口大骂,忽然地上冒出一堆人来,靠在一起呼呼大睡着,再看昨日还一片狼藉的西口马棚已经焕然一新,那小狗子等人手中还抓着铁锤锯子,想来是忙活了一整夜。
疤爷看着人堆里的张傲山,嘴角上扬:“不枉老子吃这顿鞭子。”
从此之后,新野大营的兵士们慢慢发现,辎重营马房的那群废柴们,忽然变得勤快了起来,有传言说他们每日在休息之余,仍然练武不怠,但兵士们每每说道此处,都是哈哈大笑,毕竟,一群喂马割草的杂兵,怎么可能和练武这种事情扯上关系呢?
月升日落,转眼张傲山入营已有月余,疤爷知道他还有两位同伴在城中讨生活,便将每月去和城中百姓核销粮草的差事交给了他,以便他入城探望。原来新野军中粮草,荆州调拨有限,常常还要由新野百姓处购买,刘备治下清廉,绝不许军官白白征调,所以每月,辎重营都要有人去和运送粮食的百姓家核销。
可惜今日不巧,待张傲山忙完正事来到常胜介绍的那处酒家后,掌柜却说两人已经离开,不知所踪,又到城里四下打听后,仍然不见音讯。眼见时辰不早了,张傲山虽然心中担心,也只能先回营再说。
当下正是申时末了,小狗子等人正忙着给军马喂食,见张傲山回来,便让他帮忙去打水饮马。当张傲山双手拎着两大桶水从伙房经过时,忽然瞥见一个身影鬼鬼祟祟闪进里去,心下一凛,忙放下水桶跟了上去。
这时候众人都在马房忙活,伙房中还未开火,此人显然对营中作息十分了解。果然,张傲山跟在后面,见其熟门熟路的摸到后厨,熟练的打开了酒窖的门。要知军中平日严禁饮酒,但那时行军打仗艰苦,大多士卒只为求一口饱饭才投入军中,除了少量精锐,天下兵马每到攻城决战之时,往往会让士卒饱餐一顿,再加少量酒精刺激,才能将士气激发,让手下士卒拼死效命。另外大胜之后,军中也会犒赏三军,美酒自然必不可缺。所以这酒窖,乃是辎重营的第一重地,只不过新野中纪律严明,从未有人以身试法,想不到今日,竟然被张傲山逮到一个。
伙房中昏暗,只见那偷酒之人也是身形魁梧,满脸络腮,并看不清面容。他抱起一坛美酒后,一掌拍开坛口封泥,看那两下,也是个练家子。这人张开大口,正要牛饮解馋一番,忽然一声大喝响起:“何处兵士不守军规,擅入辎重营盗酒!”正是张傲山已探入房来,堵住了出口。
络腮胡子举在半空的酒坛僵住,显然是被半路杀出的张傲山吓了一跳,听他哈哈一笑,粗着嗓音说道:“不喝便不喝呗。”
说着慢慢转身过来,张傲山正要看清这人面容,却听他大叫一声“老子还给你!”便听破空声传来,竟是酒坛子被掷了过来。张傲山慌忙出手去接,手上运起绵劲,将酒坛生生托下,身子往后跳开半步,稳稳落下,坛中居然是一滴酒也没洒出。
“好身手!杂兵营里什么时候也有这等好手。”络腮胡子拍手叫好道,看了张傲山的身手却也不惊慌。
张傲山见其一击不中便停了手,想来是忌惮自己的功夫,便顺手将酒坛放落,再将其交给疤爷处理。正当弯腰之时,却见一道黑影扑来,和络腮胡子的嘲笑声:“小子,想抓爷爷,你还嫩着呢!”
说着便是一记飞腿迎面而来,张傲山连忙使了个懒驴打滚,才险险避开,只觉得背上被腿风擦过,隐隐生疼,看来对手也是身手不凡。
这一招过后,两人站位交换,络腮胡子已到房门口,只见他嘿嘿一笑,“再见了,毛头小子,改天爷爷再来喝酒。”说着身子一纵,就要离去。
张傲山连续两次被他偷袭,性子再好,心中也起了火,冷哼一声,鼻中喷出一口浊气,手臂暴涨,一拳一爪,朝络腮胡子背心抓去。那络腮胡子见来势汹汹,也不敢小觑,生生从半空被逼回,回身抵挡。这一干扰,张傲山已经追到三尺之内,络腮胡子见逃跑不成,也运起拳脚,两人斗将起来。
这下小小伙房中生起了阵阵拳风腿影,两人互拆三十招,不相上下。这厢张傲山使的是家传虎豹功,乃是祖上三代从山林虎豹搏斗中悟出的拳法,授之于天地,浑然天成,大气磅礴。而那边络腮胡使的是军中搏杀术,是在无数次沙场征战后,在存活下来的老兵中传下的活命技巧,是血与火磨练下的精粹,质朴无华,狠厉辛辣。一方是猛兽搏杀中生出,一方是军队搏杀中生出,都是死里求生的功夫,故两人虽无深仇大恨,但斗的是越来越凶险。终于,张傲山又使了一招猛虎落地式,高高纵起,双掌推向络腮胡双肩,那络腮胡见招拆招,也是双掌前推,一记气定山河接下,两人之前斗了良久,气力相当,内功伯仲。可那络腮胡接招后忽然脚下一个不稳,面露痛楚,张傲山见机连忙一个神龙摆尾,就要踢到络腮胡时,只听络腮胡子怒喝一声:“他妈的,这时候脚伤犯了,晦气!”说完竟是不避不让,硬接张傲山一脚。这大汉不愧是军中搏杀术的好手,便是自己要输这一招了,也要拉个垫背的。张傲山踢中他胸口时,络腮胡子双手铁钳般探出,牢牢锁住,将张傲山拉得和他一起,朝门外飞出。哐当一声,两个大汉重重摔到地上,都未叫喊一声。
两人在地上举起拳头,正要再斗,忽然阳光下对方的面孔,拳头在空中生生止住,同时惊呼:“是你!”
张傲山连忙爬起,将对方扶起,“熊武大哥,没想到是你啊。”
原来这络腮胡子不是别人,正是那日搭救张傲山的常胜手下士兵,名叫熊武,长得五大三粗,那晚冲得最猛,所以不慎脚背被山贼砍了一刀,在营中养伤。
熊武拍了拍屁股,也嘿嘿一笑:“你娘的,大水冲了龙王庙,搞半天是自己弟兄。”
说着揉了揉心口,显然是刚才张傲山那一脚还没缓过劲来,张傲山见救命恩人居然被自己踢伤,心里好生愧疚,连忙将手搭上,正要注入内力助熊武疗伤,熊武却轻轻将他的手格开,咧嘴笑道:“一点小伤,死不了。”说完深深吐纳两息,便已恢复如常。熊武竖着拇指赞扬道:“不过张小兄身手果然了得,那日山里遇到你时,你一人独斗几十个山贼,还杀了十来个在地上,咱们这些当兵的弟兄嘴上不说,我可瞧得出他们心里都在佩服。他妈的,我早就和常胜这厮说了,这等好手直接拉来我游骑营便是,还去管那劳什子破规矩,你看,这下可好,一员猛将落到马棚扫粪,可气,可气啊!”
这边熊武说的高兴,那边张傲山脸色一悲,看样是想起了灭村惨状,心下悲凉。熊武见状连忙转了话头:“我老熊是个大老粗,尽说屁话,张小兄不要放到心上。回头我定让常胜那厮想办法把你弄回咱们游骑营里。”
“多谢熊武大哥,咱们兄妹三人得蒙大家救命之恩,已经难以报答,万万不可再去给常都伯添麻烦。况且,我在这里待得也挺好的。”
眼看熊武还要说什么,张傲山止住了话头:“对了,熊武大哥你是来寻酒喝的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点银钱来,“但军中军令如山,不可饮酒,大哥万万不可再犯,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大哥得空去城里时,便算小弟坐庄了。”
“胡说,老子哪里是来偷酒的?”熊武老脸一红,想来这老兵油子偷酒被新兵蛋子抓个正着,面上挂不住。“我是听说这营中近日有人常来伙房中偷吃偷喝,便想着你这小兄弟在这里当差,不免给连累了,就来帮你抓抓贼,嘿嘿!”
张傲山听得忍不住也是哈哈大笑起来,熊武这话倒也不全错,最近伙房里确实常常少了些酒肉,这小贼是谁,当下也不用再查了。张傲山拱手谢道:“多谢熊武大哥仗义。”
“好说,好说,日后轮你当值的时候,我老熊不来便。。。呸呸呸,我是说日后我嘴痒了,抽空去城里买酒吃便是。”
两人相向哈哈大笑起来,想来这军中情谊,便从这点滴小事中生来。
这时后院脚步传来,熊武怕给人发现,拍拍张傲山肩膀,熟门熟路得从墙头翻走了。
“张大哥,刚才有人吗?”小狗子探了个头进来。
“啊?没事,刚才不小心跌了一跤。”张傲山从来不擅撒谎,当下眼看碧空,在小狗子疑惑的目光里提着水桶跑了。
小狗子看了看一片狼藉的伙房,还有一阵酒香传来,摸着脑袋会心一笑:“看不出张大哥平日里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原来也有偷吃的习惯,罢了,便容我狗爷替他擦屁股吧。”
时间一晃,又是旬月过去,熊武每日得空,便来找张傲山切磋拳脚,小狗子等人练武之余也常常被这家伙“指点”一番,只不过,每次熊武来过,伙房里大家偷留的鱼肉总是无故少去半截,小狗子等人武艺不到,只能吃哑巴亏,将这伙房最大的肥缺拱手让人,张傲山见其滴酒不沾,想来吃肉不犯军规,也不多言。碰巧的是,熊武也是那日酒肆斗殴,解救江天隐的人,后来想起便讲与张傲山听了,这才让其在学院找到江天隐和林遇雪。
每日的饮马练功,终于迎来了第一个任务。
这天疤爷晃到马房门口,大声吼道:“明日辰时,随荆州军出城押运粮草,日落之前回营,兔崽子们要是落了差池,明天晚饭就去马房啃草去!”
小狗子等人闻言精神一震:“得令!”
见张傲山还兀自在那儿杵着,小狗子忙用手肘戳了戳他:“张大哥,好差事来了。”
“押运粮草,不是辎重营分内之事么?”
“这你可不知了,”小狗子压低声音,“其一,荆州富庶,便是荆州当兵的,手里也比咱们这些穷乡僻壤的兵阔绰。这征粮说来本是苦差,遇到小路难行之处,押运士兵们还要帮忙卸粮推车,荆州那些老爷兵吃不得这苦,常常就扔给咱们去给做了,这时遇上他们心情好时,再去说两句漂亮话,便可以讨几个赏钱。其二,咱们这些养马运粮的伙头兵,打仗时躲在最后,不说营里,就是出去了,有谁把你当个兵看,只有去征粮时,带着官府大印,才能威风一下,你说一斤,他不敢给你九两。”
小狗子还要再说,却见张傲山笑着盯着他,那眼神里没有鄙视,没有责怪,却有一种让他心生惭愧的力量。
“狗子兄弟,你们这段时间来,一直在做什么?”
“练,练武啊。”
“是啊,你们已经变得不一样,只是你们还未察觉而已。从今往后,你们还是辎重营里这马房的一员,但是,没有人再敢像从前那样看轻你们,因为,为了自己的命运挥洒汗水的人,是真正的男子汉;而真正的男子汉,不管他是提刀还是饮马,都没有人敢轻视他。”
“张大哥。。。”小狗子心底一震,说不出话来。
张傲山双手抄在胸前:“狗子兄弟,带着弟兄们再去试试西口马棚,明天,咱们就骑着那些家伙出发。”
“放心吧,这么多血汗,不是白流的。弟兄们,喂马了!”小狗子一抹激动的泪水,招呼的同伴冲进马棚中,只见一片嘶鸣呼喝声响起,却没有一个人被踢出棚外,呼喝声中,马儿的嘶鸣渐渐平息了下来,背上稳稳坐起了一批“伙头兵们”。
张傲山站在大黑马身旁,这黑毛畜生,不知为何也接纳了他。轻抚着大黑马的鬃毛,张傲山的黑发被风吹起,风起了,英雄,也要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