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祯见她愁眉不展,反而笑起来,将她搂得愈紧,“原来你担心这个?”
这不是废话?天下人谁不怕死?
傅瑶扭了扭身子。
元祯在她鼻梁上刮了一下,正色说道:“无需为此忧心。二弟的白鹿是怎么得来的,你以为父皇是傻子,他会不知道?接不接受二弟的心意,全在于父皇自己,你我操什么心?”
他从容说道:“父皇立我为太子,我只需做好太子的本分即可,旁的一概不用理会。”
傅瑶听后便即释然,的确,是她着急了,忘了最上头那位是皇帝。皇帝的心意是最难猜的,以不变应万变才是真理。
想到此处,她不禁定定地看着枕边人。之前怎么会以为这太子老实的?明明一肚子坏水!关键他还坏得不明显,听了方才那番话,任谁都以为他淡泊名利、压根不想要太子之位呢!
元祯注意到她的视线,猛地凑过脸来,“你盯着孤做什么,是不是觉得孤比那姓秦的俊俏多了?”
傅瑶收回方才的褒扬。好吧,这人纯粹是没皮没脸。
傅湛正在马厩里刷洗他那匹宝贵的坐骑——倒不是因为他自认屈居末流,才亲自动手——仅仅是由于爱惜这匹骏马而已。
小厮来报说:“秦公子来了。”
傅湛忙命请到书房等候。
他急急地在水槽里冲了个手,正要出去,就见秦爽灰头土脸地进来,容光黯淡,全无半点往日的神采。
傅湛愣了一愣,便谑道:“这是在哪家的姑娘那里吃了闭门羹,被赶出来了?”
转念一想,今日宫中行猎,秦爽应该也有赴会。他不禁问道:“怎这早就回来了?”
“不是回,是被赶出来了。”秦爽的气息有些不稳。
“莫不是得罪了人?”傅湛下意识问道,却有些不解:秦侍郎的公子,能得罪的人也有限,对方该是何等的威势?
秦爽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是,我得罪了太子殿下。”
傅湛这下吃惊不小,不待他细问,秦爽就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今日之事吐露出来,说话虽断断续续,好歹完完整整,未曾隐瞒。
傅湛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半晌,他恶狠狠地一拳挥来,“王八蛋!我打你这没心肝的东西,我妹妹哪里得罪了你,你这样害她?亏我们两家还是世交,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们傅家的?”
一拳接着一拳,拳拳到肉,也未曾刻意避开脸。
秦爽压根就不闪躲,更不还手,只沉默以对。
不到半刻,他脸上就已经青紫一片,粘稠的鲜血从鼻腔里涌出来。
路过的小厮见事态不妙,忙过来解劝,拉着傅湛的胳膊:“少爷,少爷,有什么话好好说,您这样不知轻重,伤了两家的和气就不好了。”
“他还怕伤和气?他是要毁了咱们两家!”傅湛喘着粗气说道,“我以为你是个谦谦君子,还帮你在我妹妹面前说项,你却要害得她身败名亡!你这贼子,蠢夫,我傅湛真是瞎了眼,才认你这种人做兄弟!”
秦爽抱着头蹲在地上,呜咽失声,“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对她仍抱有旧情。明知她已进宫,从此再无相见之机,我还是忍不住……”
声音愈哽咽。
堂堂七尺男儿,却为情所困至此。莫非在感情面前,人人皆是脆弱不堪一击么?
傅湛不懂,更不能理解。他看着这个神情委顿的昔日好友,他曾因可怜他痴情为他牵线,如今却连这点怜悯也剩不下许多了——无论如何,一个人若是爱到了不计伤害的地步,那就不再是伟大,而是愚蠢。
傅湛嫌恶地将一条汗巾子扔下来,“收起你的眼泪吧,也不嫌丢人。”
秦爽茫然接过,在脸上随意擦了擦,便起身向外走去。
傅湛在后头叱喝道:“你去哪儿?”
“回家。”秦爽的声音闷闷的。
“回来。”傅湛大声说道。
秦爽没有回头,步子也没停下。
傅湛索性自己上前,揪住他的衣领,硬拖着他到旁边耳房里,一壁向小厮吩咐道:“把我的伤药取来。”
秦爽有些愕然抬头。
傅湛一边敷药,一边哼哼说道:“你看你这鼻青脸肿的模样,是不是想回去告状?”
秦爽摇了摇头,“我不会说的。”
他真不打算说。今天来向傅湛吐露实情,他就做好了会挨打的准备,这是他应该承受的——只是因为傅湛一向将他当做朋友,他才不愿意隐瞒。
“你说不说有什么要紧,看到你这副模样,别人猜都能猜出七八分来,最后还不是着落到我头上。”傅湛竖眉说道,“你乖乖地给我躺个两三天,等伤养好了再走,免得别人疑心是我打了你。”
本来就是你打的。
秦爽想笑又不敢笑。看到傅湛这样疾言厉色,心里反而松快了些——这说明他的气渐渐消了。
有些人天生经不起表扬,傅湛本就是个武夫,手上没有轻重,一时按得重了些,那药膏又凉丝丝地冰人,秦爽吃痛出一声呻唤。
傅湛没好气说道:“亏你平日还跟着骑马射箭,这点痛都受不住,哪有个男子汉的模样!”
手上到底轻了些。
傅湛一向嘴硬心软,他又不是不知道。秦爽默然看着这位友人,心里不禁有些热热的,或许除了爱情,世上还有些东西也值得珍惜。
小厮那会儿怕闹出乱子,径自回报了二太太陈氏。
陈氏月份渐渐大了,举动越吃力,常终日卧在榻上。她有些担心,焦急向丈夫说道:“你快去劝劝,别惹出事来。”
傅徽正捧着一本古籍细读,闻言只是笑笑,“年轻人的事,我一把老骨头插手什么。”
陈氏还嗔他懒怠,岂料这会儿小厮便进来说道:“已经不打了,少爷在为秦郎君敷药,还留他住下养伤。”
陈氏愕然。
傅徽扭头笑道:“瞧瞧,我说什么,小孩子家家,闹着玩罢了,果不其然就好了。”
陈氏没好气说道:“小什么,明年就十九了,早该成家了,连妹妹都进了宫,他还没个影儿呢!”
一壁寻思起来,“不知道阿瑶在宫里过得怎么样了。”
傅徽还是那副处变不惊的笑模样,“你不用替阿瑶愁,我瞧着她自进宫之后,比从前沉稳机敏多了,你我都有所不及。”
“光聪明有什么用,宫里又不比别处,还得看子嗣说话。否则,多是一纸空谈罢了。”陈氏忧愁的看着自己渐渐隆起的肚子,多希望这福气能降临到女儿身上。可阿瑶进宫都快一年了,现在还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傅瑶并不知道家中怎样为她闹得人仰马翻,她只是安居乐业地继续她的宠妾生活。虽说宫中近来不大平静。
二皇子元祈做事果然圆滑,他并未一箭将那白鹿射死,而仅仅是射伤。现在那祥瑞的动物已经被细致的包扎好,送到上林苑一间专门辟出的暖房养伤。
而元祈也因为这天降圣谕,得了成德帝的青眼,近来频频出入御书房,甚至陪同皇帝接见大臣。就连高贵妃,也因为儿子受宠,陪伴成德帝的机会增加了一倍。
相比之下,赵皇后就没那么舒心了。赏花宴来了那么多妙龄少女,竟然没有一个成功吸引太子的注意,就连郭丛珊也中途称病离席。赵皇后为了万无一失,甚至旁敲侧击地试探了一下那些女子的心意,岂料女孩子们却一个个吞吞吐吐,神情畏缩,仿佛不怎么愿意进宫。
这叫赵皇后怎不生气——明明是天大的荣耀,怎搞的像委屈了她们似的?加之高贵妃近来意气风,时常在跟前打眼,更叫她如同吞下一只苍蝇,恶心的说不出话来。
傅瑶的心态就比她好多了。
她坚决地以元祯为榜样。元祯一如既往,人前还是那个老实得几乎没啥脾气的太子殿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么傅瑶也就做一个老实得几乎没存在感的太子良娣,整天缩在殿里吃吃睡睡。
倒是赵皇后有一次叫她前去。
赵皇后问起穆怀英掌嘴一事,“本宫听说,你当着许多女眷的面,在御花园责罚了那位詹事府的穆小姐。”
这又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打小报告。
傅瑶赔笑道:“事实如此,可起因却是因为她冒犯了臣妾,臣妾碍于宫规才施以薄惩。娘娘试想,这幸亏是她得罪了臣妾,万一得罪了后宫哪位主子,乃至陛下,那就不止是这点责罚了,且到底是娘娘邀来的人,娘娘面上也无光不是?再者,那穆怀英心性浅薄,又言语莽撞,实在不适合侍奉太子,臣妾如今打了她,也是令娘娘您省心。”
她一番话有礼有节,挑剔如赵皇后也找不出错来。何况她打听过,那穆怀英的确是个美貌蠢货,是不该伺候太子。
赵皇后便淡淡点头,“随你罢。”她这些日子忙于同高贵妃母子周旋,实在没心情顾虑别的事。
傅瑶含笑告退。
连赵皇后都无暇管她,傅瑶觉得自己的春天来了。但或许应了一句话,叫乐极生悲,明明现在她心情最好,食欲也应当最佳,但不知怎么的,看着琳琅满目的佳肴,就是没心情动筷子。
秋竹看着满桌子菜又一次被撤下去,忧心忡忡问道:“是不是不合胃口?不然让小厨房重做了来吧。”
傅瑶懒懒地摆了摆手,“不用了,跟菜色无关,我就是懒怠吃而已。”
秋竹瞧着她苍白的面色,怎么也不像正常人,犹豫着说道:“良娣您该不会患了什么病吧?”
“我看不见得,良娣又不怎么难受,就是吃不下饭罢了。”小香天真的声音响起,“敢是吃多了噎得慌?”
秋竹相当无语,“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哪来噎着?”
“那可说不准,”小香嘟哝着,“你没看到,怎知主子背地里没偷偷进食?你瞧,良娣说是不吃,身上可也没瘦呢。”
秋竹原被她说的笑,听到末一句,仔细一瞧,的确,傅瑶的身量非但未瘦削,似乎还圆润了一点。
傅瑶被她们两个盯得眉心跳动不止,怀疑什么都不要怀疑她偷吃好吗?这对一个有志气的女孩子是多大的侮辱。
她正要训斥,忽觉一阵反胃,侧着头,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清水。
秋竹小香都愣愣地看着她。半晌,两人齐声叫起来,“良娣,您该不会有孕了吧?”
“别胡说!”傅瑶皱眉叱道。赵皇后最近虽不给她服那药了,她可不认为是赵皇后心软——必定是从前的汤药分量够足,赵皇后才能放心。试想,赵皇后和郭贤妃怎会容她先生下太子的骨肉呢?
何况,她还很年轻,根本没做好生孩子的打算。
秋竹犹疑着说道:“可是,良娣您这个月的月事也没来……”
小香跟着附和。
这两个丫头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罢了,总得绝了她们的念头。傅瑶懒洋洋说道:“明天就是张太医请平安脉的日子,等他看了自然就知道了。”
第二天,张太医过来诊脉,几个人都提心吊胆地看着。张太医倒是一脸镇定,跟平日没什么两样。
傅瑶松了一口气,就说没那么容易中招。
等张太医诊脉完毕,慢慢将用具放回药箱里,傅瑶便随口问道:“张太医,我的脉象一切如常吧?”
张太医点了点头,气定神闲应道:“没什么大碍,不过,傅良娣——您似乎有身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