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甬道,施步正打马近窗伏低身子嘟囔问:“豆苗,俺听说梁道乾也是个铁打的硬汉,今晚这一出能管用么?”
车内人居中盘坐闭眸修禅,模仿着明胤三花聚顶万劫不侵的酷炫样,乍看已习得八分精髓,只可惜放松之下语调竟出奇清柔:“蚜虫吃青草,锈吃铁。任他钢铁骨,我自有锈刀水。”
草莽信任无比点点头,刚直起身子又“啊呀”一声伏下去,爬耳搔腮道:“豆苗,不是俺说你,咱男人说话呢要硬气要有力量,要不是我知道车里就坐着个你,还以为又藏了个呶声呶气的姑娘。”
窗帷唰啦一声滑至一侧,少年勾头恶狠狠扎眼草莽,草莽顿时一个激灵。
追月“嗤”了声道:“秀里秀气娘娘腔腔,是自娘胎就带出的病,无药可医。”女英雄眼神婉转,摇着头对少年一瞟再瞟,打马行至队伍最前。
夜雕骂向施步正:“哪壶不开你提哪壶!”
草莽:“俺有啥说啥嘛。”
夜雕:“……”
草莽对车内人:“豆苗,俺知道你就怕人说你像个娘们,我这不是……俺说你也是为你好,你看你麻雀一样吃的少力气小不说,还不长个,眼瞅着阿蛮都到了我额门了,你还在俺下巴这屈着,我都替你急。你说你也不欠吃不欠喝,主子福伯万园主甚至是太子,啥滋补营养的吃食都给你送来,可你咋就死活不长了呢……”
少年:“再说给你嘴巴上把锁。”
草莽:“啊那不行,锁了俺还怎么吃饭?”
“饿着。”
“啊那更不行,饿成你这号软绵绵的还谈何保家卫国?”
“……”
车尾四个随侍宛如漏气皮球,笑声一跳一跳,沉闷憋屈,夜鹰夜雕银质半面下挂唇角竭力憋着的笑直钻得廉衡牙疼,少年面红耳赤猛咳一声,粗声粗气威胁道:“下个月可就去云南了!(云南可有你们主子呢,小心我秋后告状!)”
此言一出,打头阵的追月都不由得睫毛擞擞,真是现在欺负一时爽,到了云南火葬场啊。
马车方方拐到十王府街,杀伐之声自一条东西岔道传来。车夫吁住马车,廉衡探目一番,疑问:“怎么从那个方向来?”
施步正低声道:“哦,是狸叔和福伯安排的,你可能不知道,齐府就在咱王府背后呢,今晚上假装营救的兄弟们把梁道乾救出房门后就拍晕了他,尔后他们直接跃墙进入齐府,再从齐王府一路闯出来。”
廉衡:“他们进了齐府?”
夜鹰打马近前:“放心,齐府那些护院根本不是他们敌手。狸叔福伯如此筹备,也是怕‘耳听为虚’,单纯让人说漏聚源钱庄或齐汝海字眼不足以使梁道乾信服,毕竟有绑他的本事岂无看守他的能耐。从齐府一路杀出,眼见为实,梁道乾不信都不行了,且这事闹起来,齐汝海没有私藏匪首也真成了私藏匪首。”
少年失笑:“狸叔这老狐狸。”
夜鹰继续道:“最主要的,王府外围蹲有金翼,自导自演难躲他们耳目,但从齐府出来,还就怕没有金翼耳目。”
廉衡点头:“好。一会都小心为上。”
众人点头。
半个时辰前,由福伯亲自挑选的二十名暗卫,身着黑衣、扮成前来救人的海匪,在羁押梁道乾的小院里与王府护卫一通刀光剑影厮杀演戏,破屋而入救走人,然甫一出门,刀林里不知从哪伸来一只手直接拍晕了这位海老大,再等唤醒他时,暗卫已背着他跳入齐府并和齐家护院缠斗于一起。
吵闹声率先惊动了齐汝海,他披衣而出,避护院身后瞧望着院内黑衣人,只当是月前嚣张跋扈的江洋大盗,厉声下令:“活捉这些惯贼,一个都不能放过。”
这一喊不得了啊,熟悉的声音令懵懵晕晕的梁道乾眼窝霎时充血,侧眸急瞪,转过身就亮嗓子放蹶:“好你个齐汝海,没想到真是你这狗杂种啊。”说时夺把刀杀向齐汝海。
齐汝海定睛之下看清是梁道乾,叽愣片刻笑涡直挤上眼梢,但此情此景不容他二人对骂“为何关老子数月又要密害了老子”“你这海匪怎么跑我这送人头来了”再开架,他们一个怒发冲冠端天举把刀劈过去,一个躲家丁身后大声喝令“是梁道乾,抓住他,快,快,别让他跑了,要活的,活的。”
齐家兵丁大量围聚,暗卫见势不利,又恐招来官兵延误后边戏份,在梁道乾即将冲到齐汝海身边时由俩暗卫架起他,一行人撕开一条路望府外飞去。一溜穿着齐家护院衣物的人马跟着飞离地面追上去,余下人小部分在齐汝海喝令声里开始爬墙攀梯子,大部分人马只能喳喳呼呼望大门口去。庭院寂静下来后,那几个着护院衣物逾墙飞遁的身影在齐汝海脑子里忽然一晃,他立时警觉,转问管家:“刚飞着追出去的那几个家丁,你认识吗?”
老管家为难道:“夜黑,老奴也没看清他们几个具体是谁。”
齐汝海欲再盘问,齐老太师由家仆搀着走了出来,他恭忙上前声音略高:“父亲,此处危险,您老怎么也出来了?”
老太师年近九十,听力眼力不济但心里明镜,他并未接齐汝海的话,只问那老管家:“什么人闯进来闹腾?”
老管家俯首大声答:“回老太爷,几个贼梁罢了,扰了您老休息。”
齐汝海接话:“是啊,不过几个匪类流寇,您老就不要操心了。”
老太师瞪眼管家,转对齐汝海:“你随我进来。”
齐汝海惦记梁道乾,虽有不愿但还是忙掺住他跟着一道走进去。
这一边,蒙面暗卫架着梁道乾亡命奔波,后面一列穿齐府护院衣物的暗卫紧紧追履,接近廉衡马车时双方再次“交刀”,暗卫一如在襄王府打斗一样,栩栩如生再“死”一半,直至只剩梁道乾一人时,车尾四个随侍策马而出,然未及一刻,死伤仅剩一人,当此时,施步正追月踏马飞出,夜鹰夜雕则护紧马车。
人如风鞭如刀一阵打斗,落花流水,齐府追出来的几个难缠护院就尽数毙命。
施步正架着梁道乾来到马车前。廉衡挑帘而出,在马夫掺持下轻轻落地,落雪无声,轻的像鬼魅,他语气关切:“叔伯可有大碍?”
梁道乾江湖中人,又是杀人掠货的海匪出身,心思不细但警觉足够,何况他高居七大海匪之首,雄霸东南、西南沿海日久,自有傲寒之气,强自拄刀撑直身体,问:“你是何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何必搭救老……我?”
廉衡不凉不热道:“见义不为,是为无勇,您看他们,”他环视施步正四人,“是欠勇之人?”
梁道乾了眼远处尸首,搅眉道:“你那四个小侍卫因救我而死,梁某有愧。”
廉衡并无悲恸:“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黄泉之下,他们也无悔今夜伸出义臂。”
梁道乾将浸血的视线收回,先扫眼施步正四人,尔后才将廉衡上下打量一番:“你一个文弱书生,手底护卫倒出手不凡!”
廉衡略略一笑:“我这几个兄长,别的不行,就武功好。”
当此时,齐府那些爬墙走大门的护院们的吵吵声远远飘来,夜鹰道:“追兵又至,此地不宜久留。”
梁道乾加快了语速盘问:“敢问小兄弟何人?”
廉衡施礼:“襄王府小小幕僚。”
梁道乾闻言警觉,提起大刀,二话不说就欲挣扎离开,廉衡也不拦他:“叔伯高节不肯受助,小侄也不便执意。”言讫转对施步正四人,“走。”他语调清冽,姿态高岸,反倒将疑心重重小人之心的梁道乾给震住了。
施步正四人攀鞍上马,马车辚辚驶出两丈。
追兵之声已清晰入耳,梁道乾瞥向火光来处,再看眼街头数十具尸首,立时又怒火中烧,心说不能就这么死了,称心了齐汝海这老小子,他要报仇,他要齐汝海原形毕露锒铛入狱。只听他道:“且慢。”
少年闻之阴唆唆一笑。
梁道乾钻入马车后,马车转辔望瘦竹园去。
马车甫一拨辔,悄悄缀金翼后头的暗卫直接拍晕了这只明镜司猎犬,一声哨响,数十具齐府护院或搭救梁道乾的匪徒或廉衡四个随侍的尸首,一个个诈尸大变活人迅疾消失于夜色中。齐府后援完全扑了个空,除了弥漫在空气中的打斗灰尘和淡淡血腥味,什么都没剩。金翼醒来时,街上除了狗吠更是什么都不剩,他回到明镜司,向谭宓禀报细情时,自然不会提及自己被人黄雀在后还被拍晕的事,以是听到谭宓耳里,整件事情就只是齐府窝藏并追杀梁道乾,梁又被驸马救走——这么件断章取义的故事。
廉衡一行回到瘦竹园后,片刻功夫,先一步到济世堂请郎中的夜雕领着郎中先生也来了,少年礼遇几句,央夜鹰照看好客人就旋身上楼。如此不闻不问疏离清冽的气质,令梁道乾滋味不适,不适感达到峯顶时,索性主动出击:“你就不问问我是谁?”
少年驻足,转身:“叔伯想说自然会说,不说必有隐情。”
“你就不怕受牵连?”
少年冷冷一笑,本想说“怕要是有用的话,我还要他们四个做什么!”直觉欠扁,伤大伙心,遂改口道:“还真没怕过。”
好狂的小子!
“这是什么地方?”
“襄王爷赏赐给小子的茶园子。”少年环目而望,眼神一瞬迷离,施步正几个心说你小子可还真敢说,主子啥时候把这茶园子给你了。但闻少年再道,“叔伯放心养伤,伤好再离开不迟。”
之后三天,少年人每从户部深夜回来,对梁道乾简单揖礼罢,不是回王府就是哒哒望楼上去。直至第五日晚,少年人连住襄王府两夜后再次回到了瘦竹园了境阁,正要上楼,伤势初愈的梁道乾高声拦道:“小兄弟,留步。”
上文提到,梁道乾能统帅海匪,高居海匪之首,自有其睿,晾了这么些天防线也未见崩坍令人钦佩,但他说到底也只是个匪类,纵然也曾提过笔参加过科举,但纯斗心智,他是斗不过廉衡这个鬼魅的,更何况这些江湖人对“义”之所重,有时远远比饱读诗书自诩仁义的文人集体更看重,因而他还是率先剖白:“小兄弟肝胆相助,义薄云天,但梁某不能置你于不利,要知道,追杀我的人可是齐汝海。”
廉衡故作惊异,尔后冷冰冰笑道:“区区齐汝海,还不能奈我何!”接着他玩味一笑,再笑,“追杀你的人若是齐汝海,廉某就更要救了。”梁道乾满腹疑惑,少年却转身吩咐夜鹰,“大黑兄,你和二哥一个齐府一个明镜司,探一下此事后续。”
夜鹰施步正退出阁楼后,躲到另一处茶屋里并未离开,他们也只是配合廉衡逢场作戏,毕竟这事的一举一动他们早已掌握。
施步正哀声吐槽:“你看豆苗演的,咋那么浑然天成,俺再不离开,会被他鬼溜溜样子给笑抽,给气疯。”
夜鹰却语调肃慎:“别说话了,留心动静。”
了境阁,梁道乾目送走两位大汉,疑窦丛生急急追问:“听小兄弟意思,同齐汝海也是有血海深仇了?”
“私仇,没有。”
“那为何?”
“齐家聚源钱庄,暗通款曲,妨碍到大明了。”
梁道乾一听,就知廉衡意指聚源钱庄为沿海富商洗刷赃银、逃避税赋的诸多勾当,这些事虽与他无关,可那些人,却与他息息相关,仇人关系,也是一种关系。或者这么说,廉衡要是真将海商们私贸给禁了、将聚源钱庄给拔除了,唇亡齿寒,他梁道乾的活计也就没了,就只剩打劫浪花了。
可惜廉衡并不给他多余时机去权衡利害把控全局,他缓步踱至其人身前,居高临下望着盘坐地垫上的人,目光如炬目光如刀,一字一句削向面前人,削得他毫无防备。
“叔伯闽粤口音,浑身烙有海风吹晒之痕,救您那晚我就知道,您从海上来。”
“那你还敢救我?”梁道乾暗暗握紧单拳。
“十寇九逼。是官府将你们逼到了海上,廉某人无能阻挠官府逼民造反,官府也无权阻挠廉某救民于危难。”
梁道乾握紧的拳咚嚓敲茶几上,嚼铁咀金大声控诉:“我的人,十个里面十个是被逼下海的,狗朝廷禁海禁商逼得我们无以为生,狗官们又贪饱了不管我们死活,不反只剩个死,人这一辈子,要么忙着死,要么忙着活,我们只能造反了活着。”
廉衡未接言,待他平复情绪,缓声再道:“英雄断臂,追杀您的又是齐汝海,小侄不妨大胆一猜,阁下当是雄霸海域的梁道乾了。”
梁道乾放声大笑:“你倒真敢猜?”
廉衡微微一笑:“看来我猜对了。”
“你想怎样?”梁道乾目如刀剑,一副无惧死生。
“本想助叔伯回到海上,此刻却改变了主意。”
“你想将我交给朝廷,替你主子邀取功名?”
头次听人直呼明胤是他主子,少年人还真是浑身鸡皮不适应,他失口一笑,盘膝坐其对面,抬手止住了紧贴过来的夜雕追月,为这位海老大慢慢斟盅茶,又为自己斟了杯,悠悠啜口,这才道:“点塔七层,不如暗处一灯。小侄以为,救您的命,不如救您的人。”
梁道乾没有听懂:“救我的人?难道我还有兄弟被齐老狗关着?”
廉衡失笑:“您误会了我的意思。”
“误会?”
“是您说,要么忙着死要么忙着活,救您一命助您登海,您还是个匪,既然忙着活,何不堂堂正正的活着?”
梁道乾这算听懂了:“想让我归顺朝廷?”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嚼铁咀金,“不可能!”
廉衡端起茶盅抿了抿,兀自转对夜雕:“二黑哥,茶凉了,你帮忙弄壶热茶来。”
夜雕两步走近,端走茶具:“你身体不好不能碰凉茶,偏不听,刚才就想说你了。”追月适时嘁了声:“指望他听话,还不如指望条狗。”夜雕转向女英雄:“你过分了啊!”再转回少年:“我去沏壶红茶来。”言毕他才望向梁道乾:“您红茶可以嘛?”
梁道乾茫茫点头,被这小插曲弄得有点蒙,他一直觉得这主仆关系怪的紧,主子不像主子仆从不像仆从,以他经验,这四个人武艺超群绝非等闲之辈,但他们对少年却言听计从,但又不为他马首是瞻,他们之间的关系看似不等又似平等,总之很怪。
就在其发懵之际,少年徐徐开口:“拒绝太快,并非好事,叔伯不如听小侄把话说完,再作决断不迟。”
梁道乾“嗯”了声,片刻反应过来,又补道:“你小子说破天也没用,老子绝不会归顺这狗朝廷。”
少年失笑:“狗廷也好猪廷也罢,叔伯每逢外敌,不还是得率先扬明自己是大明的人?”
梁道乾被他塞住了,因为少年所言属实,海上几十年,每次遇到真倭贼、红毛鬼,他们都以表明大明子民的身份来耀威来阻敌,但遇外侮,那面平日对抗大明的盗旗就成了扞卫国家的猎猎主旗,想想真是滑稽。
廉衡:“出于某需求,我曾将七大海匪挨个研究了番,尤其是您——被明廷冠以‘七大悍匪活典型’的教材式人物。”梁道乾冷冷盯着他,少年无惧其眼神继续道,“您呢,早年因科举不第而从事海贸,后因私贸不为朝廷容而迁居海岛,占岛为王。明廷通报说您奸掳烧杀满嘴獠牙无恶不作,总之是臭名昭着。”少年顿了顿再道,“小侄以为,这臭名呢多由朝廷冠上,朝廷想让亿兆子民和您对着干而编出这些‘事实’,最不可相信,而事实上,情况和朝廷白纸黑字通报的刚好相反:您号称南贤王,在南海沿海一带尤受百姓爱戴,威信极高,短短二十余年,已有八万军民从广东广西渡海去投奔你。就冲这点,今日我所提之事,您不论拒绝与否,我都不会为难您。”
夜雕这时走了进来,将滚烫的一壶热红茶端到画几上,退开一步,跪坐于少年身侧蒲团上。他还是不放心,毕竟梁道乾也是位武艺傍身的人。
梁道乾拎起茶壶斟了盅茶给他,给自己又斟了盅,单手端起来仰面干尽,形似喝酒:“不管怎么说,冲你最后的话我敬你一盅,不是冲我贤王的名,这名我不要,单冲你没有用明廷冠以我们的匪帽来看待我们。”
廉衡双手同敬,放下茶盅却道:“明明英雄胆,偏偏要拿匪之刀。”
梁道乾脸又难看了:“你瞧不起我们?匪刀也是刀,不比军刀缺血性!”
“但您让八万军民成了自己国家的眼中钉,成了叛国贼?”
“我们没有叛国!”梁道乾霍然站直,玉盅掷地稀碎。
夜雕捏紧手中刀鞘,廉衡转向他,温煦煦道:“再去拿个茶盅来,话还长着呢。叫小以进来收拾一下。”
夜雕看眼梁道乾,起身出去了。
廉衡安抚这位急躁易怒的海老大坐下:“奸商也是商,抢劫自己国家的商船,等同犯罪,无异叛国。”
梁道乾再被噎词。
“能被称作南贤王,必然是要带着百姓过好日子、繁荣经济守卫疆土的,而不是带着他们背井离乡退缩小岛对抗朝廷。”
“你不用拿话激我。”
“东南一旦平定,邵邕邓英章几位大将极可能挥师南下,届时,您忍看大明子民互相残杀、南海一隅血流漂橹嘛?”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说这话时,梁道乾底气显然已经不足。
而廉衡“攻义”的目的已然达成。
少年直言再道:“老实说,你归顺今朝与否我并不关心,而今皇德不配位,也不在我效忠行列。我要做的,是别的。”
大逆不道的话令梁道乾打了个寒噤,他再是海匪,也从未讲过类似的话,在他们看来他们的造反只是官逼民反,从未敢想过是皇帝德行不行要替天行道。
廉衡不急不缓替他新斟盅茶,缓和一时的死寂:“不要多想,小侄从无谋逆之心。”
梁道乾单手抄起茶盅,又是一饮而尽,虚汗蒸干时,他才恢复英气道:“那你要我归顺朝廷,是为了什么?”
“我要做的,正是叔伯最担心的,也是您这些年未敢置齐汝海及沿海诸商于死地的真正原因。叔伯不是早猜到了?”
“想禁私贸,不可能。就是我不阻拦,他们也不会让你好过。”
“禁私贸?”廉衡摇摇头,“不不,我可不是胸无大志的人,我既碰海,自然志于开海。”
梁道乾双眼一睁:“你说什么?”
廉衡腼腆一笑:“您没听错。”
“开海?开海贸易?”
“法久弊生,大明禁海令已逾六十年了。”少年人起身站到轩台前,凝望着月色下的水波光影,幽幽再道,“六十年,逼反了多少海民,阻遏了多少经济,私入了多少白银……无法想象,”他摇头难抑,悲绪绕肠,“再不瓦解此令、此法,东夷倭国,蕞尔小邦,也将一口吞掉我神州华夏。”
短短一番话,竟是直杵梁道乾心口,而这正是明胤在七个海匪里选择梁道乾的原因:不仅仅因他是匪首,更因他的恻隐之心——没有退路的恻隐之心,让他区别于真正的寇。
真正的倭寇,奸淫掳掠烧杀抢,船停哪里哪里蒙付劫灰,而这些灰星子蹦他梁道乾眼里,能直接烫出他的泪。
此刻,这位海老大双眼已经发红,单拳攥的嘎嘣作响。
廉衡的“攻心”目的也成功了。
少年调转身体,辞色温肃:“我需要您助我开海,助我强明,我要将来的贤明储君坐拥的是富庶四海,将来的大明,万邦来朝。”
梁道乾:“你究竟是谁?”
廉衡:“大明子民,但不是今皇子民。”
梁道乾沉吟好一阵才道:“如果我不答应你呢?”
“您没有更好的选择。”
“不见得。”
“您消失数月,至今才有人前来搭救,不见得是齐汝海看管多严,恐怕是你们内部出了问题了。群龙无首,内斗必然精彩,喔”,少年想起了什么似的,“免费送您两条情报:您的副手俞天海,是前朝蟊贼袁士翱眼线,您的二女婿黄乔,是永夜盟乌叔的心腹。都是江湖中人,他们两位是谁,不用小侄赘释吧?”
梁道乾牙根紧噔,臼齿都似要咬落。
“有如此惦记您八万军马的人,您确定回去了还能坐上原位?”
“为何如此了解我?刚才你说出于某些目的,将我们七个轮番研究了遍,是什么目的?怕不仅仅是开海吧?”
“知道您呢,一是因为您有名,二是因为关心齐汝海就顺带关照了您,三嘛,袁士翱和乌叔乃小生死对头,他们觊觎你的兵,叫我如何不帮着您看牢您的兵。”
梁道乾可算明白了,他眼前的这个人,不只掌控海,更掌控陆地,掌控大明。
少年:“至于目的,当然有他,大公之下藏小私,不妨相告,小侄志在革政——税政、财政、役政,非革不可,而这条改革路上有座不周山,凭我们还不足以搬除的必搬山。”少年一名一顿,“乌叔、袁士翱、敖广、马万群、汪忠贤、齐汝海,以及更多。”
“我非官场之人,但对这些大人物还是知道的,你想利用我除掉他们,怕梁某没那个能力。”
“您是把利剑,但怎么舞剑,我说了算。”
梁道乾还是摇头。
廉衡:“叔伯要真不愿意,我也不勉强。怎么说呢,原本我打算在马万群坦白交代出聚源钱庄后,向七位英雄人手一封信的,你们七人当中,总有不愿终身做寇而肯接受朝廷任命的人。”
“你又想拿话激我?”
“你们有一个规定,但凡被朝廷捕获囚禁过的人,都不能再得到信任,金翼已将你的事上报明皇,想必您被捕一事已传的人尽皆知。”廉衡悦然一笑,“真要拿话激你,我会这么说。”
梁道乾撸了一下脑袋,有些丧气地道:“我说不过你,也不跟你说这些虚的了。就问你一句,朝廷能让我做什么?”
廉衡:“剿寇。”
“什么寇?”
“真正的寇。”
“如何剿?”
“我可以请王命,派人协助您一道收编所有海匪,整合为大明水师,配备坚艇利炮。”
“要我变匪为兵?难呐!”
“兵匪自古一家,区别在于,矛头对内还是对外。”少年走回来,再次盘膝而坐,“朝廷抗倭抗寇这么多年始终无果,不是战船不坚大炮不响,亦非倭寇中十有七八是我大明子民不忍伤之,而是水师组建不利,结构有疾,若您能用多年的海上技能来强化我朝水师,用您整合八万军民的才能来整编散兵,我相信您,会成为带领大明子民击退真倭贼的第一帅,会甘心立誓,捐躯摩顶,去守我大明疆土,卫我大明海域。”
一番话,令追月都心潮澎湃,何况这些个自命不凡、满怀英雄气概的人物。
梁道乾也算是被说服了。或者说,于进于退,他已被逼得无路可选。他知道,即便廉衡肯放他走,明皇也不会留他活。一路南下重重关卡暗箭冷枪,他总要交代在黄土大地上!视死忽如归,既然生难由己,那就死得光宗耀祖些。
他要做大明海上第一将!
夜鹰和施步正回来后,简略叙述番情况,喂实了梁道乾游移不定的心思后,才各自归寝。但夜鹰怕有不测,当夜和夜雕一内一外守着动静,未敢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