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每个人的一生都有着无法逆转的命定。沈瓷想,那大约叫劫吧。佛曰:命定劫数。沈瓷原以为,她此生最为苦情的劫数便是对关堇行那份爱别离,求不得的苦。不想世事凉薄,命定的劫数岂又那般容易便如人所愿。
沈瓷是在黄埔江码头第一次遇见周嫱的。那个美艳到不可方物的不死人。彼时沈瓷正一身黑色男装,依靠在黄浦江的栏杆上,单手扶着黑色沿帽,摆出一副冷艳的模样。摄像师在高架桥的另一头比划着手势,一头钻进黑色幕布,只听“咔嚓”一声。悠悠黄埔江,铁幕高架桥,黑色冷艳的美人便永远定格在了黑白最为纯粹的影像里。
摄像师极为满意的跑过来,小学徒在后面吃力的扛着仪器在后面追。摄像师年岁不大,三十出头的模样。长年一副长袍灰衫却极为精通西洋摄影,他腆着略显福气的肚子,笑眯眯道:“沈小姐,我让长生送你回沈公馆吧。”
沈瓷低声拒绝了:“不了。难得出来一次。我在这里站站,过会自己回去。王叔您先走吧。”
王叔很犹豫。把沈公馆的小姐独自放在这鱼龙混杂的黄埔江边上?若出了事,那算谁的。他后背冷汗连连,想了想,试探的问:“那我给沈公馆报备一声,好让他们派车来接你?”
沈瓷无奈极了,随口应付道:“随你吧。”
王叔这才连连哎声,转头招呼小学徒带着东西先回照相馆。自己则拦了辆黄包车径直去了沈公馆。
周嫱穿着墨绿色的修身旗袍,短发微微梨花卷,风姿绰约的从黄浦江上的高架桥走过。她的媚已经沁入骨血,无须加任何多余的修饰。哪怕有人失态的看着她,她一眼嗔怪过去,你也觉得舒心酥软。周嫱很突然的停在沈瓷背后,情绪很古怪,周嫱怔然良久,不敢置信道:“男,男?”再没了下文。良久,她才小心翼翼的问道:“族人?”
沈瓷漫不经心的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继续望着悠悠黄浦江。从小到大这样的人她见多了,也麻木了。不过也还是好心的提醒了一句:“沈公馆的亲可不好认。沈家等会会派车来,有什么话,你对他们说吧。”略顿,“不过,若被抓住破绽,你可要小心了。”
沈瓷回头的时候,周嫱仍是一副震惊过度的模样。沈瓷看起来也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正是雌雄莫辩的年纪,沈瓷又一身男装,不怪周嫱误会。因而当沈瓷一开口,清脆柔音,周嫱顿时六神归主,恢复原样。她盯着沈瓷的影子看了许久,笑了笑,也搭上高架桥的栏杆:“我认得可不是沈家的亲。”
沈瓷诧异:“恩?”
周嫱风轻云淡:“难道你不知道你也是不死人?”
“什么不死人?”沈瓷皱眉。她不信鬼神,可她仍然会害怕这些。她忍不住辩驳:“青天白日的说什么鬼话便是这个世界上真有修真道士不死不灭,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和这些又扯的上什么关联。你魔怔了吧。”
周嫱不予置否,看她的眼神竟然有些怜悯:“我们这一族的人是不会认不出自己的族人的。”天地间不死人何其之少,从战国至今,算上今天这个,她笼统只见过三个。她对沈瓷和煦的笑:“除了血脉气味。还有你的影子。”颇带深意的看着沈瓷:“你看过自己的影子吗?”
“影子!”沈瓷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她惊恐的看着她,向后跌撞了两步,转身就跑。
周嫱没有去追。她就知道:“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与常人是有一点那么不同的呢。
黄浦江头熙熙攘攘,夕阳将来来往往的背影无限拉长。周嫱的身后也斜斜拖着两个玲珑有致的影子,倒影在冰冷的铁梁煜煜生辉。
重影。
不死人不惧光,不惧火,不惧雷电、道符和风雨。她们貌如常人,没有法术,也没有三头六臂。似乎除了她们的容颜永远定格在十九岁,一千年才长一岁。以及拥有无边无尽的寿命外,她们与普通人似乎并没有多大区别。或者,她们就是普通人,活的更久一点的普通人。
除了,重影。
这苍茫大地,芸芸众生,无论王侯将相,和尚道士,武林侠客,皆只有一个影子。只有不死人一族,唯有不死人一族,是天下罕见的重影。
至于不死人的传承,周嫱至今也没有搞明白。她见过身为不死人的同胞艰难的怀孕生子,却生下一个普通人。她也见过祖祖辈辈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人,却生下一个拥有不死族人血脉的人。
毫无规律可循。
唯一特别的大概就是不死族人里都是女人吧。起码,这么多年来她没见过一个男人。
——所以她看见男装的“她”才那么吃惊。近乎莽撞的便跑上去认亲。
沈瓷有些浑浑噩噩的逃回沈公馆。蜷在被子里,很是害怕。竟然除了她自己还是有人看的见自己的影子的。她忍不住偷偷从被子里坐起半个身子来。屋子没有点灯,夕阳的薄光点亮半张昏暗的屋子。雪白的墙壁上歪歪扭扭映着两个影子,半截折在阴暗里看不清轮廓,半截清晰的倒影在墙壁上,随着她的挪动亦步亦趋的动着。
沈瓷试探的伸出一只白嫩的手,几乎同一瞬间雪白墙壁上的两个倒影也同时伸出伸出一只手。白壁黑影,狰狞的有些恐怖,像嘲讽她的胆小似的。沈瓷害怕的缩了回去,她把被子从四面八方塞的严严实实的,仿佛这样她就充满了安全感。
沈瓷懂事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有两个影子。小时候的她还没有现在这样害怕,反倒新奇的不得了。可渐渐的她发现大家都只有一个影子,奶娘一个,丫鬟们也是一个。关家的堇行哥哥也是一个。
那时候她还安慰自己的想,或许因为他们不是同一个娘亲呢。她偷偷母亲的院子看母亲梳妆,许是清晨的缘故,她并没有看到母亲的影子。母亲却看到了她,温柔的牵着她的手喂她紫薯山药糕吃。她举着香香糯糯的紫薯山药糕亦步亦趋的跟着母亲,母亲点着她鼻头笑话她粘人。她不说话,只哼哼哧哧的跟着母亲。终于到了正午,母亲操持了一上午家事,抱她去花园看花。她清清楚楚的看到偌大的平地上躺着三个影子。一大两小。母亲也是一个影子。她站在母亲跟前看着地上的三个影子,这个认知让她十分的难过。
她觉得她像个怪物。
从那以后她就很害怕出现在阳光下,她后知后觉的惊恐:或许很多人都看到她的影子了。那天起她也开始害怕照相,她总觉得那个能摄住魂魄的西洋玩意会发现她的秘密。
再后来她渐渐大一些了,她又开始忍不住猜测:或许他们根本看不到呢?她给自己打气,怪物总要比大家厉害一些吧?于是那天她假装无意的对小丫鬟说:“你看我的影子是不是要比我瘦一些”。她的心跳的砰砰砰的。
小丫鬟端详了半晌,高兴的说:“对啊,不光瘦了还高了呢。”
沈瓷高兴极了。
有了这次的事做信心后,沈瓷又勇敢的去拍了张相片,她专门站在西德大广场的中央逗鸽子,沈父给她找了最好的西洋摄像师。拍过后她就后悔了,万一相片能看出来呢?沈瓷开始惶惶不可终日,本来只是一个猜测,她确好像把它当成了结果。她甚至开始想起了对策?
忐忑不安的度过了半个月之后,照片终于送过来了。她站在白色的鸽子群里笑容灿烂,宽阔的西德广场后面是巨大的基督教堂。各类长衫西装的人们和奔跑的黄包车夫都成了她的背景。最重要的,她的影子斜斜的被拉长在大地上。只有一个。
从那天起她就热爱上了照相。尤其喜欢把自己的影子也照进去。沈父也极为疼爱女儿找来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服装给她照相。哪怕她只穿那么一次。可在沈父眼里好像她就穿这么一次也是值得的。
今天她去黄浦江照相时就穿的英吉利过来的男版黑色皮裤西部牛仔装。稀奇古怪的。她并不喜欢,可她觉得好玩。
沈瓷抱着被子发抖。她没想到会有人看见她第二个影子。
…不死人,究竟是什么呢?
那个神秘的女人又是谁呢。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沈瓷慢慢睡着了。这是十五岁这年,沈瓷最辗转难眠的一夜。一个不知道名字的神秘女人在她心里永永远远的埋下了一颗疑惑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