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随玉的一声赞叹当然也是让青梅讶异的,她手中毛笔略一停顿,继而平复心绪,继续誊抄下去,只是嘴角已挂了一丝浅笑。待得全部抄完,何随玉便赞叹道:“想不到青梅小小年纪,竟能写得这样一手书法!不知尊师何人?”
“家师是乡野之人。青梅班门弄斧,让大家见笑了。”青梅做出一副谦虚的模样来。至于报出师门,她却是不敢的——
在宛城时两家交好,贺子墨来教书时又有英子在侧,自然是无妨的。可京中的规矩讲究比宛城多了太多,她若贸然说出师门来,恐怕不止要惹有心人笑话,甚至还会带累贺子墨。
何随玉也是识相之人,名人高士不愿沾惹名利,不许弟子报出师门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她当然也不会介怀,只是赞道:“当真是好书法。”
宣纸上的字迹圆劲有力,折转自如有度,虽然写的是规矩的楷书,却隐然含有行书的气韵,点画顾盼生姿,独有风骨。况青梅小小年纪,就能练出这份腕力,可见是下过功夫的,如此有天赋又肯努力,令何随玉大为欣赏。
旁边诸人也未料到青梅竟能写得这样一手好字,不免讶异赞叹,心中对青梅更是好奇。这姑娘看着清秀乖巧,身上竟然还藏着这样的本事!那么刚才她自谦说不会作诗,会不会也是在藏拙?心中难免对青梅更高看一眼。
青梅却是不知她们心思的,只是暗暗松了口气,也明白过来伍玉简挤眼睛的意思——当时青梅送酒坛给伍博仁时,曾用纸条将各个酒名写在上头,伍玉简恐怕就是看了那字迹,确信她的书法能博得称赞,才提议由她誊录的吧?
将目光投向伍玉简时,她也正看了过来,两人目光相触,会心而笑。再看向站在外围的楚红.袖,却见她淡淡笑了笑没再说话,只管把玩着水仙细叶。
无意中瞧见站在身旁的顾含英,就见她望着自己有些出神,青梅便戳了戳她的手臂道:“想什么呢?”
顾含英回过神来,眼中掠过一丝慌张,道:“没什么。”随后向青梅笑了笑。许是因为身份的关系,顾含英平常也爱走神,青梅见的次数多了就习以为常,自然也没在意。
檀莺已捧了誊抄好的诗走出去,要交给夫人们品评优劣。这边厢几人兀自说着青梅的书法,楚红.袖便笑向何随玉打趣道:“确实写得一手好字,恐怕很快就得赶超你了。”嘴角噙着一丝看戏般的笑意,竟是丝毫不掩饰挑事儿的心思。
顾荣华向侧一步走到何随玉身边,笑道:“跟玉娘比起来还差得远呢,不过却也很难得了。誊抄好的诗送去有一会儿了,品评恐怕要有结果,只不知这次会是谁夺魁呢。”轻描淡写便将话题引开。
过了会儿檀莺回来,便将夫人们品评的结果给众人看。伍玉简不出所料的夺魁,再次是沈月湄,魏欣和淑明县主位列第三,后面几位没分名次,却是各有各的好处。
结果已定,免不了一番吃酒取笑,就着窗外的雪景梅林,先前的些微尴尬和不愉快消失殆尽,众人玩得倒也畅怀。
隔壁阁楼里唱戏的声音隐约传来,戏子的唱喉清亮婉转。不知是谁提议了一声,众人便在随身丫鬟的伺候下披了大氅斗篷,往外面的梅林里去了。
这一副群芳争艳的图画落在听戏的夫人们眼中,自然引得一番点评笑谈。
午宴就在瑞雪阁中摆开,就着雪景也是有趣,因姑娘们贪玩,宴罢已是申时,正好散了酒席。
顾夫人携着三个女儿送走了众人,她今日也乏了,便叫各自回院去歇息,晚饭自然也不必再去流芳堂了。
青梅应付了这半天,也有些累了,回到琉璃阁后便简单将今日之事说给许氏听。说到姑娘们喜爱果子酒,临行时魏欣还缠着顾荣华要果子酒的事,青梅很高兴——果子酒这般受欢迎,那么开酒馆的事是很有希望的。且有这些贵女捧场,到时候生意不会差到哪里去。
说到书法的事情,难免要提到贺家,许氏点着她的额头笑道:“瞧你当时怎么记恨贺先生的,现下该感激他了吧?”
青梅吐舌笑了笑没说话。这道理她自然是懂得的,当年被贺子墨逼着练字的时候,青梅有时候实在辛苦,连骂他的心都有了。可后来看到书法进步,她又会欣喜不已,及至今日,心中对贺子墨不知有多么感激。
不过感激是一方面,青梅还是很记挂贺子莲的:“咱们什么时候再出去一趟吧?也不知莲儿他们怎样了,怀远也很久没回来了。”
因许怀远在顾府中身份尴尬,许氏将他送到丽正书院后,每逢书院休沐,许怀远就到贺家去寄宿。左右贺夫人待许怀远如亲子一般,两家关系亲近,倒也不麻烦,只是许氏和青梅许久没见他,也十分想念。
“算算日子,五天后便是书院旬休,你看看到时候能不能出府一趟,代我看看他。”许氏道。
青梅自然是乐意的。住在顾府中万事不自由,她又怀念外面的街市玩伴,开酒馆的心自然是愈发迫切了。
隔日去向顾夫人请安,娘两个闲话时,青梅讲着过去的奇闻趣事,哄得顾夫人很高兴。
说起那天的诗会,因青梅给顾夫人挣了脸面,顾夫人自然也高兴,青梅瞧着时机差不多了,便开口道:“说起那天来,我瞧着姑娘们倒是都很喜欢果子酒,魏国公府的那位姑娘临走时还缠着大姐姐,想让她送几坛呢。”
“果子酒的滋味确实不错。”顾夫人点头。
“母亲,青梅自小就爱酿酒,现下跟着母亲住自然是有万般的好,只是……”她小嘴一撅,露出几分撒娇的姿态来,“青梅很想念果子酒的味道,也想继续酿酒。”
顾夫人闻言便收了些笑意:“以前那是没办法,现下何必你亲自动手?嘱咐下人们去做就是了。”
“女儿喜欢嘛,旁人可做不出那份味道。前任京兆尹伍大人还夸我有天赋,万不可浪费了呢。”伍博仁为官清正,也算是德高望重之人,他的称赞还是有些分量的。
然而顾夫人还是有些犹豫,敷衍道:“你若想念果子酒的滋味,这里还有一坛没启封的,待会叫红香倒给你喝。”
“这哪行呢,那是我孝敬母亲的。”青梅甜甜一笑,也不再提这茬,顾夫人乐得揭过这一页,只是叮嘱道:“武安侯夫人很喜欢你,我打算腊月里去拜访她,到时候你也去。”
去武安侯府,面对楚红.袖?算算日子,宛城的吴锦这时恐怕也已被送进了武安侯府吧?青梅虽不知顾夫人带她拜访武安侯府是什么打的什么算盘,却还是应了。
至于酿酒的事情,青梅既喜且忧。喜的是,和以前青梅不经意间探口风时的态度相比,这回顾夫人是明显松动了些,至少没有不经考虑的一口否决;忧的是,对酿酒的事顾夫人尚且不喜,更何况开酒馆?
凭她一人之力,恐怕是说服不了顾夫人转变态度的!但她若是执意去做而不顾及顾夫人的态度,必然会惹得顾夫人生气,目下她还不想闹到这番境地去。毕竟酒馆开张后,难免会有仰仗顾府之时,闹僵关系对她全没益处,何况顾夫人毕竟是母亲的亲姐姐,是母亲生前最最亲近的人,虽说人心难测,但不到万不得已,这份感情她还不舍得割裂。
青梅将能帮忙的人暗暗过了一遍——
顾荣华自然不会帮她,顾含英和许氏又都说不上话。除此之外,这府里她所能求助的只有顾长清,且顾长清似乎也支持她的想法,只是她母子之间已经为她起了龃龉,她怎好再去添乱?
一时之间,竟觉得天地昏暗,希望渺然无期。
她满怀心绪地出了流芳堂,甚至连后日想要出府的事情都忘了和顾夫人提起。绿珠跟在身后,见她愁着脸一声不吭,有意要逗她开心,便一会儿叫青梅看枯枝上打架的雀儿,一会儿叫她看南墙檐下的冰柱,一会儿又说笼里的雀鸟叫声好听……
青梅全然没有听进去,愁绪萧索地在长廊上信步而走,却见顾长清身边的丫鬟侍书匆匆走过来,说是顾长清有事要请他去博古馆一趟。
到得博古馆中,庭院寂寂,微风回雪,丹青无聊地坐在老梅下解一串九连环,旁边围着几个博古馆里的小厮。青梅进了正厅时,顾长清正好走出来,瞧见绿珠也跟在青梅身后,便挥挥手道:“三皇子有事召见青梅,你在外面候着。”
绿珠哪敢不从?忙往后退开了。
顾长清带着青梅往左拐进了书房,就见君离靠在太师椅上,正惬意地喝茶。自打青梅得知君离的真实身份后,君离的形象在他心中也有了些变化,不再是当初可以言笑无忌的锦衣郎君,心中多少有些敬而远之的意思——
虽然君离似乎对她也不错,可皇室天家,谁能猜得透这些贵胄的心思?万一稍有不慎惹得他恼了,恐怕连她这条性命都得搭进去。更何况,她还是个逃离法外的罪臣之女!
青梅目光在君离脸上扫了一圈,暗暗赞叹他的好皮相,忙敛衽行礼问安。
君离手中转着茶杯把玩,叫她起身向前,问道:“不是说要开酒馆么?怎么还不见动静。”
她也迫切想开酒馆啊,可现下的情形还不允许……青梅刚才飞散的愁绪又飘了回来,瞧着君离时目光竟有些幽怨,嘴唇动了动却是没说话。
“怎么?碰上难题了?”君离似乎能读懂她的愁绪,眼中隐然几分笑意。
猜得还真准,顾夫人不喜欢她开酒馆,这可不是亟待解决的大难题么?青梅看了看身边的顾长清,想着要不要说实情,顾长清已道:“是母亲不让你开酒馆吧?”声音沉缓无波,有几分同情安慰的意思,态度却十分坦然。
青梅见他如此,心中稍安,只得点了点头道:“母亲觉得我还是该养在深闺中念书学女工,酿酒的事情都最好别做,更别说开酒馆了。”手指绞弄着腰间的丝绦,她无意识的嘟了嘟嘴,十分委屈难以决断的模样。
君离“嗤”地笑了一声,挑眉问她:“那你这是打退堂鼓了?”
才没有呢!青梅瞬间抬起头来,便见君离正瞧着她,那语气眼神中满满的鄙视又是怎么回事?
旁边顾长清已倒了杯茶递给青梅,面上竟也噙着一丝笑意。
青梅瞧着这情形,再看看君离那一副“这么容易就退缩了?真没志气!”的模样,心里不知哪里来的委屈和勇气,大声道:“谁说打退堂鼓了,酒馆我一定会开!”